护城河淤塞的腥臊,早市鱼档的咸腥,昨夜不知哪家倒出的馊水在墙角发酵的酸腐……无数种气味拧成一股粗粝的绳,勒紧每一个早起讨生活的人的喉咙。
但对陈泥而言,这不过是序曲,是背景里最微不足道的杂音。
他佝偻着背,拖着那条永远使不上全力的右腿,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湿痕——刚下过一场夜雨。
他的目的地是县衙西北角那处低矮、终年不见阳光的棚屋,蠹县的殓房。
他身上的粗麻布衣洗得发白,袖口和前襟不可避免地沾染着洗不净的、只有他自己能清晰分辨的陈旧尸臭和药气。
贱籍,仵作行最下等的助手,这便是陈泥的命,像他名字里的泥,低贱,黏稠,甩不脱。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
福尔马林的刺鼻,混合着血腥、内脏的腥甜、还有尸体在不同***阶段散发的独特气息——甜的、酸的、像烂鸡蛋的、像死老鼠的……常人闻之欲呕的气味丛林,却是陈泥的世界。
他的鼻腔,像一张被诅咒过的网,对这一切异常敏感,纤毫毕现。
他能分辨出三天前溺毙者肺腔里残留的河藻味,能嗅出缢死者颈部绳索纤维沾染的汗渍,甚至能从一具焦尸上,剥离出火油、木材、以及衣物燃烧的不同层次。
这天赋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只让他更清晰地感知这世间的污秽与死亡,加深了他的孤僻与沉默。
“冷伯?”
陈泥的声音沙哑,带着常年不语的滞涩。
棚屋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
往常这个时候,冷伯——蠹县唯一的老仵作,早己佝偻着身子,在唯一的木案前擦拭他那套视若珍宝的验尸工具。
今天,案前空空。
一股细微的、不同寻常的气味钻入陈泥的鼻腔。
不是惯常的尸臭或药味,而是一种……**清冷的灰烬味**,带着一丝极淡、极幽微的**甜香**,像是某种昂贵的香料焚烧后的余韵。
这味道突兀地混在殓房固有的气息里,像一滴墨落入浊水。
陈泥的心猛地一沉。
冷伯生活简朴到近乎苛刻,绝无可能沾染这种气味。
他拖着瘸腿,急切地向棚屋深处、冷伯偶尔小憩的角落走去。
角落更暗。
借着微弱的光,陈泥看到了。
冷伯靠着冰冷的土墙坐着,头歪向一边,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虚空。
他的姿势甚至称不上痛苦,只有一种凝固的惊愕。
一根细长的、闪着冰冷银光的物件,赫然插在他的喉咙上——那是冷伯最常用的、打磨得锃亮的**验尸银针**!
针尾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刚刚被巨大的力量贯入。
陈泥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他踉跄着扑过去,残腿绊了一下,重重跪倒在冷伯冰冷的身体旁。
他颤抖着手,想去碰触那张熟悉又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脸,却僵在半空。
就在这时,那股清冷的灰烬甜香,混合着另一种更浓烈、更熟悉的味道,猛地冲击着他的嗅觉神经。
**桐油味!
**不是新刷的船板,不是新点的油灯,而是**陈年的、渗透进木头纹理深处、又被某种高温短暂激发出来**的桐油味!
这味道……这味道他只在二十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在陆家废墟的焦梁断壁上,嗅到过!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陈泥的心脏。
二十年前的噩梦碎片,伴随着这致命的桐油味,汹涌地撞进他的脑海——凄厉的惨叫,冲天的火光,焦糊的肉味,还有……一张在火光映照下扭曲狰狞、却又模糊不清的脸!
为什么?
为什么冷伯身上会有陆家大火的味道?
那根致命的银针……是谁?
为什么?!
“哐当!”
殓房那扇破门被粗暴地踹开,刺眼的光线和几个高大的身影涌了进来,打破了死寂。
“陈泥!
你在干什么?!”
为首的是捕头王魁,声音洪亮却透着惯有的不耐和轻蔑,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满脸横肉的衙役。
陈泥猛地回头,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极度的惊惶。
他下意识地想挡住冷伯的尸体。
王魁的目光扫过陈泥,落在他身后冷伯僵硬的尸体和那根刺眼的银针上,瞳孔骤然一缩,随即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厉声喝道:“好啊!
陈泥!
你这贱籍的瘸子,竟敢谋害冷仵作!
来人,给我拿下!”
“不!
不是我!”
陈泥嘶哑地辩解,本能地后退,残腿绊在冷伯冰冷的脚上,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挣扎着,目光绝望地扫过冷伯的尸体,扫过王魁那张虚伪冷酷的脸,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冷伯因歪倒而掀开一角的旧布衣下。
那里,靠近后腰的位置,一块暗红色的、形如**扭曲火焰**的**胎记**,赫然在目!
陈泥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连衙役粗暴的拉扯都感觉不到了。
那个胎记……那个形状……那个位置……和二十年前,他在陆家大火前,无意中瞥见的那个从侧门慌张闪出的黑影后腰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冷伯?!
那个黑影是……冷伯?!
这怎么可能?!
冷伯待他如子,是这冰冷世间唯一给他温暖的人!
他怎么会和陆家大火有关?
他又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喉咙上插着他自己的银针?
自己身上那二十年前的桐油味……又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瞬间吞噬了陈泥。
王魁的呵斥、衙役的推搡、殓房内污浊的空气,仿佛都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只有冷伯后腰那块火焰般的胎记,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眼底,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泥痕之下,二十年前的冷灰烬,在这一刻,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颠覆一切的惊雷,轰然复燃。
** 陈泥知道,他瘸腿踩踏的,不再是寻常的泥泞,而是深不见底、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深渊漩涡。
而真相,远比死亡本身,更加冰冷、残酷,且充满致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