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朱门并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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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冲喜的轿子抬进东角门时,连声爆竹都没有。

十六箱朱漆描金的嫁妆淋着冷雨,像十六具湿漉漉的棺材。

“商户贱女,也配走正门?”

仆妇的嗤笑扎进耳膜。

喜堂空无一人,云婳独自抱着只公鸡拜了天地。

新房内药味刺鼻,世子萧灼枯槁如尸。

可当验妆的嬷嬷强行撬开她的嫁妆箱时——那枯尸般的男人忽然睁眼,眸底寒光凛冽。

云婳袖中金簪无声抵住他喉咙:“世子爷,我们扯平了。”

---轿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那一下颠簸,像是什么东西猝然撞在云婳心口,又沉又闷。

外面没有喜乐喧天,没有爆竹轰鸣,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寂静,被淅淅沥沥的冷雨声敲打得支离破碎。

雨丝斜织,透过未曾掩严实的轿帘缝隙渗入一股子阴寒的湿气,缠绕在脚踝上,蛇一样冰凉。

轿帘被一只粗砺的手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刻薄寡淡的妇人脸,眼皮耷拉着,嘴唇紧抿,仿佛云婳是什么污秽之物,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新娘子,落轿了。

侯府的门槛金贵,您脚下仔细着点。”

声音平板,毫无温度。

云婳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雨水、泥土和远处侯府深宅里若有若无陈旧木料的气息涌入鼻腔。

她微微垂着眼睫,遮住眼底所有的光,只留下一种温驯的、近乎怯懦的顺从。

纤细的手指有些局促地绞紧了膝上那方寻常的红色盖头——料子普通,针脚也算不得精细,与这“世子妃”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的寒酸。

她扶着轿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

冰冷的雨水瞬间就扑打在脸上,激得她一个细微的寒颤。

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路,缝隙里积着浑浊的水洼。

她站稳,目光飞快地扫过眼前的景象。

两扇黑漆门,并非侯府那气派庄严、钉满铜钉的正门,而是窄小、偏僻,连门环都显得陈旧黯淡的——东角门。

这是仆役、杂役,运送柴火污物出入的通道。

侯府朱红的高墙在雨幕中向两侧延伸,像两片巨大而冷漠的屏风,将这卑微的入口和里面的一切隔绝开来。

墙头上,几丛枯草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嗤——”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如同淬了冰的针,尖锐地刺破雨幕。

声音来自旁边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仆妇,她抱着臂膀,下巴微抬,眼神斜睨着云婳,如同在看一只误入华堂的泥足野雀。

“商户贱女,也配走正门?

能开这东角门让你进来,己是侯府天大的恩典!

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那鄙夷的目光像带着倒刺的刷子,刮过云婳身上那身同样算不上华贵的嫁衣。

云婳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仿佛不堪承受这言语的鞭挞,连耳根都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

她紧紧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舌尖尝到一点淡淡的铁锈味,才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反击。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保持着那副柔弱无依的表象。

“快着点!

别磨蹭!”

先前掀帘的仆妇不耐烦地催促,语气生硬。

云婳挪动脚步,绣鞋踩在湿冷的石板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家子气。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鞋尖和裙摆下缘,沉甸甸地贴在腿上,寒意刺骨。

她像一株被风雨摧折的细弱花枝,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这片灰暗的雨幕和侯府森严的高墙阴影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低声的吆喝。

她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去。

十六个壮实的家丁,两人一组,抬着八口巨大的朱漆木箱,正艰难地挪过来。

那箱子实在太过沉重,压得抬杠深深陷入家丁们厚实的肩头肌肉里,连他们粗壮的腰背都不得不佝偻下去。

朱红的漆色在连绵冷雨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眼,描金的花纹被水浸得模糊、流淌,如同凝固的血泪。

箱体湿透了,沉重的水珠沿着箱角不断滚落,砸在地上,溅开浑浊的水花。

这十六口巨大、湿透、沉默的箱子,在阴雨天里,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棺椁般的死气,与这所谓“冲喜”的婚事,形成一种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它们就是她带来的“丰厚的、烫手的嫁妆”。

是侯府觊觎的肥肉,也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刃。

“看什么看!

还不快进去!”

仆妇尖利的呵斥声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

云婳猛地收回目光,仿佛受惊的小鹿,身体轻轻一颤,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被那仆妇半推半搡地带进了那扇象征着无尽屈辱的东角门。

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吱呀”一声滞涩的闷响,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和那十六口沉默的“棺椁”,也仿佛隔绝了她过往的一切。

门内,是一条幽深的夹道。

高墙耸立,光线更加昏暗。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石板路,积着更深的泥水。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潮湿霉味,混合着角落垃圾堆隐隐散发的馊腐气息。

几个粗使的婆子或小厮缩在廊檐下躲雨,投来的目光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好奇、审视,以及和门外仆妇如出一辙的、根深蒂固的轻蔑。

那些视线如同无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云婳的背上。

她只把脸埋得更低,盯着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尖,一步步,被推向侯府深处未知的旋涡。

没有引路,没有搀扶,只有那刻薄仆妇在前面快步走着,仿佛急于摆脱一个麻烦。

穿廊过院,周遭的景致从破败渐渐变得规整、肃穆,但那份无形的压抑却丝毫未减,反而因这深宅大院的空旷寂静而显得更加沉重。

雕梁画栋在雨雾中沉默,透着一股子冰冷的、拒人千里的贵气。

终于,她们停在了一处稍显宽敞的庭院前。

仆妇停下脚步,朝里面努了努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喏,到了。

喜堂。”

说完,也不等云婳反应,径自转身,快步隐入了旁边的回廊阴影里,仿佛多待一刻都嫌脏。

云婳独自站在庭院的月洞门下。

雨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滑落,沿着脸颊冰冷的线条流下。

她抬起眼。

眼前所谓的“喜堂”,不过是正厅前一片空阔的、铺着青石板的庭院空地。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宾客盈门,没有喧哗笑语,甚至没有一丝红色点缀。

空旷得令人心头发慌。

冷雨毫无遮拦地浇灌下来,在青石板上汇集成一片片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沉甸甸的天空。

只有正厅那两扇敞开的朱漆大门,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所有光线和温度。

厅堂深处,光线昏暗。

隐约可见正中的香案上,两支粗大的白蜡烛正摇曳着惨淡昏黄的光。

烛泪堆积,如同凝固的哀伤。

烛光勉强照亮了上方悬挂着的一个模糊的“囍”字,那红色陈旧暗淡,边缘甚至有些破损,在惨白烛光的映衬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凄凉。

一个穿着深色布衣、管家模样的干瘦老者,悄无声息地从厅堂的阴影里踱了出来。

他手里抱着一只羽毛油亮、鸡冠通红的大公鸡。

那公鸡似乎被这阴冷的雨天和陌生的环境惊扰,不安地转动着脑袋,发出几声低沉的“咕咕”声。

管家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件与己无关的差事。

他走到庭院中央,雨水立刻打湿了他花白的鬓角和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