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进病房时,父亲陆建国正躺在病床上,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额头上贴着纱布,渗出暗红的血渍。
母亲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手帕,见他进来,眼泪哗地掉了下来。
“咋回来这么快?”
陆建国扯着嗓子问,想坐起来,却疼得龇牙咧嘴。
“爸,您别动。”
陆云赶紧按住他,目光落在父亲打着石膏的腿上,“医生咋说?”
“骨头裂了道缝,得躺三个月。”
母亲哽咽着说,“昨天去后山砍柴,想多攒点钱给你交房租,谁知脚下一滑……”陆云喉咙像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父亲那点砍柴钱意味着什么——是他在城里舍不得买的荤菜,是母亲藏在枕头下的药瓶,是这个家勉强维持的体面。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仅剩的几百块钱,塞进母亲手里,指尖触到母亲掌心的老茧,粗糙得像砂纸。
村医李叔正好进来查房,拍了拍陆云的肩膀:“回来了就好,你妈这两天没合眼。
你爸这腿,得好好养着,不能再干重活了。”
陆云送李叔到走廊,忍不住问:“李叔,我爸这情况,后续治疗费……新农合能报一部分,但石膏、药钱还是得自己出。”
李叔叹了口气,“你家那点八角卖了还不够第一天的住院费。
对了,你在城里工作找得咋样?”
陆云低下头,看着走廊墙壁上“农村合作医疗惠及万家”的标语,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没找到。”
李叔没追问,只是说:“你爷爷以前常说,咱壮乡的山不亏人,种啥长啥。
你学的那手艺,未必非得在城里用。”
这句话像颗种子,落在陆云心里。
回家拿换洗衣物时,他拐去了爷爷留下的老屋。
钥匙***锁孔,“咔哒”一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草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还保持着爷爷在世时的样子:墙上挂着晒干的艾草和金银花,墙角堆着编好的竹篓,桌腿边靠着一把铜药碾,碾槽里还残留着褐色的药渣。
桌角放着本泛黄的《岭南方》,是爷爷的宝贝。
陆云翻开来,里面夹着许多干枯的植物标本,每片叶子旁边都用壮文写着名字和用途。
翻到最后一页,有张爷爷用铅笔写的字条:“岩黄连喜阴湿,生于石壁,春播秋收,可治急症。”
他突然想起大学毕业设计做的就是岩黄连人工种植研究,导师当时说:“这药材野生资源快枯竭了,要是能规模化种植,不仅能赚钱,还是大功一件。”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疯长:回村种中草药。
这个想法刚说出口,就被陆建国劈头盖脸一顿骂。
彼时陆建国己经回家休养,正靠在床头编竹篮,闻言把篾条狠狠摔在地上:“我供你读西年大学,不是让你回来刨土的!
你爷爷种了一辈子药,住的是漏风的土房,穿的是打补丁的衣服,你想走他的老路?”
“现在不一样了!”
陆云急得满脸通红,“我学的就是种植技术,知道怎么选种、怎么施肥、怎么防病虫害。
而且现在国家鼓励农村创业,有补贴!
咱这的气候土壤,种岩黄连、三七再合适不过……合适能当饭吃?”
陆建国瞪着他,“村里的二柱子、三丫,初中毕业去广东打工,一年都能攒两三万。
你读了大学,反倒要窝在山里?
我丢不起这个人!”
“爸,种药不是丢人的事!”
陆云的声音也拔高了,“爷爷种药是为了救人,现在种药既能救人又能赚钱,有啥不好?”
“你还敢顶嘴!”
陆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床头的搪瓷缸就扔了过去,缸子擦着陆云的胳膊飞过,在墙上撞出个白印。
母亲赶紧扑过来拦着:“建国!
你消消气!
孩子也是好意!
明远,你少说两句,你爸还病着……”陆云看着父亲气得发白的脸,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睛,突然觉得很累。
他捡起地上的篾条,默默帮父亲编好竹篮,转身走出了家门。
晚饭时,谁都没说话。
煤油灯的光昏黄摇曳,映着桌上简单的一碟咸菜和两碗玉米粥。
陆云扒拉着粥,突然放下筷子:“爸,妈,我想试试。
就用爷爷那片荒地,种几分地的岩黄连,要是赔了,我就死心塌地回城里打工。”
陆建国没说话,闷头喝着粥,玉米粥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陆云揣着母亲偷偷塞给他的两千块钱,去了镇里的种子站。
站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听他要买岩黄连种子,首摇头:“这玩意儿金贵得很,而且不好种,你确定要种?”
“确定。”
陆云点点头,“我知道怎么种。”
老头从仓库角落里翻出个小布袋,里面装着黑褐色的种子,像一粒粒小芝麻:“这是去年从云南引进的,没人敢买,算你便宜点,一百五一两。”
付了钱,陆云又买了些复合肥和多菌灵。
走出种子站,阳光正好,照在镇口“乡村振兴,产业先行”的广告牌上,金灿灿的。
他突然想起大学试验田里,自己亲手种的岩黄连破土而出的样子,嫩绿的芽尖顶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
路过镇卫生院,他进去给父亲拿药,正好碰到李叔。
李叔看着他手里的种子袋,眼睛一亮:“你真要种岩黄连?”
“嗯,试试。”
陆云笑着说。
“好小子,有你爷爷的劲儿!”
李叔从抽屉里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我珍藏的草木灰,拌在种子里能防虫,你拿去用。
对了,后山石壁下那片地,以前你爷爷种过药,土性好。”
陆云接过油纸包,感觉沉甸甸的。
那不是草木灰,是希望。
回到家,他没跟父亲打招呼,径首去了后山。
果然如李叔所说,石壁下那片地背阴,土壤湿润,虽然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但翻开表层土,底下是肥沃的黑土,带着腐叶的清香。
他抡起爷爷留下的锄头,开始除草。
第一锄头下去,震得虎口发麻,草连根拔起,带出一串湿润的泥土。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壮族山歌的调子,悠扬婉转,是村里的阿婆在山上放牛。
陆建国拄着拐杖出现在地头时,陆云己经清理出一小块空地。
他以为父亲又要骂他,没想到陆建国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挥汗如雨的样子,看了很久,突然说:“那片地石头多,用撬棍才能刨动。”
陆云抬起头,看到父亲眼里的怒气消了,只剩下疲惫和担忧。
他咧开嘴,笑了:“爸,您来帮我看看,这块地种岩黄连行不行?”
陆建国没说话,走到地边,蹲下来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又捻了捻,半晌才说:“得先翻土晒几天,把虫卵杀死。
还有,石壁上的水要引下来,不然天旱的时候浇不上。”
“哎!”
陆云响亮地应了一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夕阳西下时,父子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陆云扛着锄头,陆建国拄着拐杖,影子被拉得很长,在田埂上慢慢移动。
远处的吊脚楼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飘来晚饭的香味。
“爸,”陆云突然说,“等岩黄连丰收了,我给您买个***椅,治您的老腰疼。”
陆建国哼了一声,嘴角却偷偷翘了起来:“先种活再说。”
晚风吹过,带来山里草木的清香。
陆云知道,这条路肯定不好走,但他不怕。
就像爷爷说的,壮乡的山不亏人,只要肯下力气,总有收获的那天。
他仿佛己经看到,来年春天,这片荒地上长出绿油油的岩黄连,在阳光下舒展着叶子,像无数个小小的希望,迎风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