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车窗上,像无数冰冷的子弹。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可我手指尖还是凉的。
手机在副驾座位上嗡嗡震动,屏幕亮起,刺眼的光映着“赵明哲”三个字。我划开接听,
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炸开一阵尖锐的金属刮擦声,像指甲狠狠划过黑板,
刺得人耳膜生疼。紧接着是赵明哲变了调的嘶吼,被剧烈的撞击声扯得支离破碎:“晚晚!
环…环海高架!桥…车…撞了!救我!晚晚!快来…”那声音里的惊恐和绝望,像冰锥,
瞬间扎穿我的脊椎。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高架桥?
环海高架是临海市最危险的路段之一,这个鬼天气…“明哲!”我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
“你撑住!我马上报警!马上到!”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
我慌乱地去找车载导航,想立刻定位环海高架。就在这时。另一部工作手机,
塞在我牛仔裤后袋里的,也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嗡…嗡嗡嗡…那震动贴着我的大腿,
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灼。一种更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我僵硬地抽出那部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陈野。那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指尖一缩。陈野。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团野火。
从穿开裆裤、拖着鼻涕在泥地里打滚的年纪开始,他就一直在我生命里横冲直撞。
他是我家隔壁弄堂里长大的野小子,比我大半岁,从小就是孩子王,
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浑身总有使不完的蛮劲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
记忆最深的是我五岁那年夏天。巷子里几个大孩子抢我的塑料小水壶,我吓得哇哇大哭。
瘦得像根豆芽菜的陈野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
他个子比人家矮半个头,力气也没人家大,被揍得鼻青脸肿,嘴角都破了。
可他死死咬着其中一个孩子的胳膊不松口,那股子狠劲硬是把那几个大孩子吓跑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糊着泥巴和血,走到我面前,把那个脏兮兮的小水壶塞回我手里。
咧开嘴冲我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混着血丝,傻乎乎的。“喏,晚丫头,给你!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别哭了,丑死了。”那天他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开裆裤,
裤裆在刚才的扭打中被撕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他毫不在意,胡乱抹了把脸,
背对着我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家!你鞋都跑丢一只!”我趴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
看着他开裆裤破口处露出的脏兮兮的***蛋子,还有他倔强挺着的后脖颈,第一次觉得,
这个野小子,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后来,他成了我的“开裆裤兄弟”。
我们一起翻墙逃课去海边抓小螃蟹,他总在前面探路,再回头拉我一把。
我被高年级混混堵在放学路上,是他抄起路边的半截砖头就冲上去,吼得比谁都凶。
他替我打过很多次架,也替我背过很多次黑锅。
他像一道永远挡在我前面的、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墙。直到我考上大学,
离开那个临海的小城,直到我遇到了赵明哲。赵明哲和陈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
一个像精心打磨过的钻石,耀眼、精准、一丝不苟。一个像海边礁石,粗糙、沉默,
却能在惊涛骇浪里给你最踏实的依靠。此刻,屏幕上“陈野”两个字疯狂闪烁着。
一种比刚才听到赵明哲呼救时更强烈、更原始的不安,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我抖着手接通。
电话那头的声音嘈杂得可怕。狂风在嘶吼,海浪在咆哮,
巨大的金属结构在重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还有…水声。
哗啦…哗啦…冰冷的水流涌动的声音。陈野的声音夹在这些恐怖的背景音里,
竟然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平静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晚晚…”他喘着粗气,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混杂着剧烈运动后的粗重喘息,
…别慌…”“我在码头…‘海鸥号’…货舱进水了…堵不住…”“船…船可能要沉…”沉船?
!这两个字像两颗炸弹,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陈野!”我失声尖叫起来,
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劈叉,“你在哪?哪个码头?具***置!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像是什么重物撞击舱壁。紧接着是陈野一声压抑的闷哼。
哗啦…哗啦啦…那水声更清晰了,仿佛就在他身边涌动,冰冷刺骨。
“老…老地方…”他吸着气,声音断断续续,
被水声和某种金属扭曲的***声切割得破碎不堪,
弃三号…泊位…”“快…晚晚…水…水涨得很快…”他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极力压抑的虚弱。
“撑住!陈野!我马上到!***给我撑住!”我对着话筒嘶吼,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模糊了车窗外的雨幕。挂断陈野的电话,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
环海高架…废弃三号泊位…赵明哲在环海高架车祸的呼救声还在耳边尖锐地回荡。
陈野在冰冷海水里挣扎的喘息和水声也死死揪着我的心。两个方向。
两个对我而言都重逾生命的人。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扭曲,
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报警!对,
报警!我抖着手,用几乎不听使唤的手指拨通了110。“喂!110吗?环海高架!
环海高架有严重车祸!具***置不清楚!车主叫赵明哲!快救人!”我的声音尖利急促,
带着哭腔。“还有!城南老港区!废弃三号泊位!‘海鸥号’货船!沉船!有人困在货舱!
快!求你们快派人去!”接线员冷静的声音传来,询问着细节。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晚晚!救我!晚晚…”赵明哲惊恐绝望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哗啦…哗啦啦…冰冷的海水似乎已经漫过了陈野的胸口…那破开的蓝色开裆裤,
那个背着我走过泥泞小巷的倔强背影,
那个为我打架头破血流却满不在乎的傻笑…二十多年的时光碎片,
裹挟着童年弄堂里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海风的咸腥味,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选择。我猛地一打方向盘!轮胎在湿滑的柏油路上发出刺耳的尖叫,
车子在暴雨中甩出一个惊险的弧线,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通往城南老港区的岔路。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前方的路。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明哲…对不起…对不起…”我对着空气无声地呜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撕裂。
但油门被我踩到了底。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载着我,像一枚绝望的炮弹,
射向那片吞噬着陈野的、黑暗冰冷的海。通往老港区的路偏僻而破败。
暴雨让本就坑洼不平的路面变成了泥泞的沼泽。车灯在如注的雨帘中艰难地切割出两道光柱,
照亮前方翻滚的泥浆和断裂的枯枝。废弃三号泊位。这个刻在童年记忆里的名字,
此刻像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在浓得化不开的雨幕和夜色深处,
那个巨大、锈迹斑斑的钢铁轮廓。“海鸥号”。它像一头搁浅的、垂死的巨兽,
歪斜着庞大的身躯,无力地倚靠在同样锈蚀的码头栈桥旁。船体倾斜得厉害,
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翻覆。更可怕的是,船尾部分,
海水正疯狂地涌入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裂口,发出沉闷而贪婪的吞咽声。“陈野——!
”我推开车门,冰冷的暴雨瞬间将我浇透。狂风裹挟着咸腥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
几乎让人窒息。我踉跄着冲向那艘垂死的巨轮。栈桥的木板在脚下发出腐朽的***,
随时可能断裂。船身剧烈地摇晃着,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挣脱束缚,沉入无底深渊。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湿滑冰冷的甲板,甲板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缆绳和杂物。
货舱入口像一个张开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线。里面传出令人心悸的水流涌动声,
还有…一种压抑的、沉重的拍击声。“陈野!你在里面吗?回答我!”我朝着那个黑洞嘶喊,
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晚…晚晚…”一个极度虚弱的声音从黑洞深处传来,
带着水泡破裂的咕噜声,“…这儿…”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货舱里一片漆黑,只有入口处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浑浊冰冷的海水已经淹到了我的胸口,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冻得我牙齿咯咯打颤。
浓重的铁锈味、海腥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充斥鼻腔。我摸索着向前,水流的阻力巨大。
“陈野!你在哪?”我的声音在巨大的船舱里激起空洞的回音。
“咳…咳咳…右边…靠墙…”他的声音更近了,却带着呛水的痛苦。
我奋力朝着声音的方向趟过去。水越来越深,快到我的肩膀了。终于,
在靠近船舱内壁的位置,借着入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他。陈野背靠着冰冷的舱壁,
身体大半淹没在浑浊的海水里。水面已经没过了他的下巴。他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不住地往下滴着水。他仰着头,艰难地维持着呼吸的通道,
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
他的双手死死扣住舱壁上一条凸起的锈蚀管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
冰冷的海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而残酷地向上蔓延。“陈野!”我扑过去,
冰冷的绝望和恐惧几乎将我淹没。我抓住他冰冷的手臂,试图把他从那吞噬他的位置拉开。
“没…没用…”他艰难地转过头,脸上居然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有些扭曲的笑,
“…门…变形卡死了…水压太大…推不开…”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即使在这样濒死的绝境里,那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一点微弱的光。
“别…别哭啊…晚丫头…”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厉害,
“…哭起来…还是那么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说这个!“闭嘴!
”我带着哭腔吼道,徒劳地拍打着冰冷刺骨的海水,拼命想把他从那个绝境里拉出来,
指甲刮在粗糙的舱壁上,留下几道血痕。水无情地漫上来,已经没过了他的嘴唇。
他必须更用力地仰起头,才能艰难地吸进一点点空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
喷出的水沫溅到我脸上,冰冷刺骨。死亡的阴影像这舱里的海水一样,沉重地压下来,
扼住喉咙。“晚晚…”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被水泡着,眼神却透过水面死死地锁住我,
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记…记得吗?”他的嘴唇艰难地开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气泡。
“你…五岁那年…尿…尿我开裆裤上那次…”我的动作猛地一僵。冰冷的绝望和恐惧中,
那个遥远而清晰的画面,毫无防备地撞进脑海。炎热的午后,知了在树上聒噪。
五岁的我因为贪嘴喝了太多凉水,憋不住尿了裤子,站在弄堂口哇哇大哭。
刚跟人打完架、鼻青脸肿的陈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背到他同样瘦小的背上。
那条洗得发白、裤裆破了个大洞的蓝色开裆裤。我趴在他背上,委屈的眼泪和没憋住的尿,
一起浸湿了他破洞裤裆下的***蛋子。他愣了一下,脚步顿住。我以为他会把我丢下去。
结果他只是扭过头,用那张青肿的脸冲我龇牙咧嘴地笑,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嘿!
晚丫头,你够狠啊!给我洗澡呢?凉快!”周围看热闹的小孩子哄堂大笑。他毫不在意,
把我往上颠了颠,继续背着我往家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怕什么!开裆裤嘛!
就是干这个的!”他大声嚷嚷着,像是在宣告什么了不起的道理。那一刻,
弄堂里的阳光好像都落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此刻,
在这冰冷、黑暗、即将吞噬生命的货舱里,在浑浊的海水即将淹没他口鼻的绝境中,
他竟然提起了这件童年糗事!荒谬!心痛得无法呼吸!“你…***…”我哽咽着,
眼泪混着冰冷的海水往下淌,“…都什么时候了!说这个…找死啊!
”水已经彻底漫过了他的嘴唇。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上仰头,
鼻子和嘴巴才短暂地脱离水面,贪婪地吸进一口气,随即又被涌上的海水呛得剧烈咳嗽,
身体痛苦地弓起。“咳…咳咳…”他呛咳着,眼睛被海水***得通红,却还在固执地看着我,
那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抓住最后一点温暖的疯狂,
“…就想…告诉你…”他每一次仰头换气都像一次艰难的挣扎。
…老子…穿了…整整…一个夏天…”“…洗都…洗不掉…你的…骚味…”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被水声和呛咳切割得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最后的生命开玩笑。“闭嘴!陈野!
你给我闭嘴!”我哭喊着,徒劳地用肩膀去撞那扇纹丝不动的变形舱门,
冰冷的钢铁硌得骨头生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水已经淹到了他的鼻梁。
他每一次换气的间隔越来越长,身体因为缺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那双曾经像野火一样明亮的眼睛,开始变得涣散。就在这时!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货舱入口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刺耳的金属撕裂声!
一道强烈的白光猛地刺破黑暗,粗暴地撕开了船舱里令人窒息的绝望!
几道穿着橙色救生衣的身影出现在入口的光影里。“里面的人!坚持住!”是救援队!
“这里!快救人!他快不行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嘶哑破裂。
专业的救援人员动作迅猛,带着破拆工具和救生设备冲了进来。冰冷的海水还在上涨,
但希望的光,终于刺破了死亡的黑幕。破拆工具尖锐的切割声在巨大的货舱里回荡,
盖过了汹涌的水声。救援人员奋力清除着卡死的障碍。
冰冷的浑浊海水已经彻底淹没了陈野的口鼻。他整个人沉在水下,
只有那双死死扣着管道的手,还露在水面上,指关节因为最后的绝望而绷得惨白,
青筋像要爆裂开来。“陈野!”我心脏骤停,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双手疯狂地在水下摸索,
想抓住他。就在我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衣料的瞬间——哗啦!一声巨响!
变形的舱门终于被强力破开!巨大的水压找到了宣泄口,浑浊冰冷的海水裹挟着杂物,
像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向破口处奔涌而去!水位瞬间下降!
陈野的身体被强大的水流冲得向前一栽!他整个人从水下露了出来,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软软地向前倒去。救援人员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架住了他瘫软的身体。他双目紧闭,
脸色是死一样的灰白,嘴唇紫绀,胸膛没有任何起伏。“陈野!醒醒!”我扑到他身边,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救援人员迅速将他平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甲板位置。“让开!心肺复苏!
”一个队员低吼。有力的按压开始作用于他冰冷的胸膛。一下,两下,
三下…每一次按压都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的视线死死锁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