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春,姜沉璧跪在乾元殿冰冷的金砖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十六岁的少女身量未足,裹在过于宽大的绯色宫装里,像一枝被暴雨打落的梨花。
她数着金砖上的纹路,想起离家前夜母亲哭红的眼睛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姜家曾是江南望族,
祖父官至礼部尚书。十年前一场党争,姜家被牵连贬谪,直到沉月的及笄礼上,
萧景琰对那个眉间有朱砂痣的少女一见钟情,姜家才重新回到权力中心。谁曾想,
就在萧景琰登基那年,北狄来犯,沉月被选为和亲公主。"抬头。
"那道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沉璧浑身一颤。她缓缓直起腰身,
第一次看清了这位天下至尊的模样——萧景琰生得极好,剑眉入鬓,凤眼微挑,
只是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寒霜。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忽然伸手抚过案上画卷。
"沉月最喜欢春日的海棠。"萧景琰开口时,指尖轻轻摩挲着画中人的面容。
沉璧瞥见那画上女子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只是眉间多一粒朱砂痣,在宣纸上艳得刺目。
"明日你搬去棠梨宫,那里有三十六株西府海棠。"沉璧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
三个月前那个雨夜,姜府接到圣旨时,父亲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
母亲连夜请来六个教习嬷嬷,开始教她模仿姐姐的一颦一笑。
"沉月小姐走路时左脚要比右脚轻半步。""大小姐说话尾音要微微上扬。""记住,
低头时脖颈要弯十五度角最是动人。"入宫前夜,母亲含着泪在她眉间点下胭脂:"璧儿,
这是姜家的福分。你姐姐远嫁北狄,
皇上心里苦......""臣妾......"她刚要谢恩,却被帝王掐住下巴。
萧景琰的手指冰凉如玉,力道大得让她眼眶发酸。"不许用这个声音说话。
"他眼底翻涌着沉璧看不懂的情绪,"沉月的嗓音要更柔些,像江南的雨。
"说着突然松开手,从案头取来一本琴谱,"三日之内学会这首曲子,沉月及笄时常弹。
"殿外春雨渐密,沉璧望着帝王离去的背影,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意。她展开琴谱,
看见《长相思》三个字旁边有干涸的泪痕。回宫路上经过御花园,她看见十几个嫔妃在赏花,
清一色穿着天水碧的衣裙,眉间点着朱砂,恍如一群精致的傀儡。
贴身宫女小荷低声道:"娘娘别往心里去,皇上对姜大小姐......""我知道。
"沉璧打断她,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眉间胭脂。雨丝打湿了她的睫毛,像是眼泪。
她想起七岁那年,姐姐及笄礼上弹的就是这首《长相思》。那时她躲在屏风后偷看,
见满堂宾客都为姐姐喝彩。宴席散后,姐姐却拉着她到后院,
手把手教她弹最简单的《采薇》。"阿璧的手比我的更合适弹琴。
"沉月将妹妹的小手包在掌心,"将来定能弹得比我好。
"如今那双手再不能弹自己喜欢的曲子了。沉璧攥紧琴谱,雨水晕开了墨迹。
棠梨宫的海棠开了又谢,转眼已是永和八年。沉璧对着铜镜点好朱砂,
这是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五年来,她学会用沉月的步态走路,用沉月的语气说话,
甚至模仿沉月低头时脖颈的弧度。后宫里三十七位嫔妃,人人都是姜沉月的碎片。"娘娘,
林昭仪求见。"小荷轻声禀报。沉璧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林昭仪是萧景琰最近宠爱的嫔妃,
只因她笑起来左颊有个酒窝,与沉月有三分相似。"让她进来吧。
"林昭仪穿着天水碧的宫装,眉间朱砂鲜艳欲滴。她盈盈下拜,
眼中却带着挑衅:"姐姐今日气色真好,难怪皇上昨夜在臣妾那里还念叨着要来棠梨宫呢。
"沉璧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妹妹有心了。"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戏码。这五年来,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嫔妃——张美人的眼睛像沉月,李婕妤的嘴唇像沉月,
王才人的背影像沉月......每个人都拼命模仿着那个远在北狄的影子,
只为分得帝王一丝垂怜。待林昭仪走后,小荷愤愤道:"她分明是来炫耀的!
昨夜皇上明明去了淑妃那里。""无妨。"沉璧望向窗外,一只蝴蝶停在海棠花上。
她想起小时候和沉月扑蝶,姐姐总是把最漂亮的蝴蝶让给她。那时父亲常说,沉月温婉似水,
沉璧灵动如风,都是姜家的明珠。"娘娘,皇上今夜传您侍寝。"小宫女捧着鎏金托盘进来,
上面摆着天水碧的寝衣。沉璧手指微颤。这颜色像根刺,每次看见都扎得心口发疼。
去年冬天她偷偷换了件杏色的中衣,萧景琰当场拂袖而去,棠梨宫整整三个月未得圣眷。
那段时间内务府克扣用度,连炭火都是湿的,她手上至今留着冻疮的疤痕。"放着吧。
"她轻声说,目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那里有个鸟巢,昨日掉下一只雏鸟,
她偷偷养在妆奁里。小荷欲言又止:"娘娘,奴婢听说......""直说无妨。
""北狄那边传来消息,说姜大小姐染了风寒。"小荷声音越来越低,
"皇上今日早朝发了好大的火......"沉璧手中的梳子"啪"地断了。每次姐姐抱恙,
萧景琰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替身。去年春天沉月坠马,她被罚在雪地里跪了整夜,
膝盖落下病根,至今阴雨天还会作痛。夜色渐浓时,龙涎香的味道漫进来。沉璧跪在榻边,
听见玉佩相击的清脆声响。萧景琰今夜饮了酒,眼尾泛着薄红,
手指带着微醺的热度抚过她眉间。"沉月......"帝王的声音浸着醉意。
沉璧熟练地仰起脸,这个角度最像姐姐。但在萧景琰俯身的瞬间,
她突然瞥见铜镜里的自己——朱砂艳丽,眼神空洞,像一具精心装扮的傀儡。
妆奁里传来细微的响动,是那只雏鸟在扑腾翅膀。"什么声音?"萧景琰骤然清醒。
沉璧还未来得及回答,帝王已经掀开妆奁。雏鸟惊恐地叫着,扑棱着未长全的翅膀。
萧景琰脸色阴沉:"朕说过,棠梨宫不许养这些脏东西。""它受伤了,
我只是......""李德全!"帝王厉声唤来总管太监,"拿去摔了。
"沉璧跪着向前挪了半步:"求皇上开恩,
它明日就能飞了......"萧景琰掐住她下巴:"沉月最怕这些带毛的畜生。
"他手上用力,直到她疼出眼泪,"你今日很不像她。"当雏鸟的惨叫在殿外戛然而止,
沉璧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死去了。萧景琰粗暴地扯开她的衣领,
露出锁骨上那颗红痣:"这里,沉月是没有的。"说着突然狠狠咬下去,
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明日朕要看到你抄完一百遍《心经》,为沉月祈福。
"更漏滴到三更时,帝王终于离去。沉璧瘫软在地,
铜镜映出她狼狈的模样——锁骨处的伤口渗着血,寝衣凌乱不堪。小荷哭着为她上药,
她却盯着妆奁出神。"娘娘,您别这样......"小荷声音哽咽,
"奴婢偷偷留了块桂花糕,您最爱吃的。"沉璧摇摇头,目光落在梳妆台暗格里。
那里藏着她入宫时带的几本诗集,还有一把小银剪——每月初一,
她都会偷偷剪下一缕头发藏起来。这是她为数不多还能为自己做主的事。五年来,
这样的伤痕在她身上已经积了二十一处,每一处都是不像沉月的证明。
永和八年的初雪来得突然。沉璧正在抄写《心经》,手腕已经酸痛得几乎握不住笔。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荷跌跌撞撞跑进来,打翻了砚台:"娘娘!
姜大小姐......姜大小姐回来了!"墨汁泼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污渍。沉璧愣在原地,
笔尖的墨滴在"心"字上,把那个字彻底染黑了。她提着裙摆奔向宫门时,
远远望见銮驾前立着个雪色身影。那人转过身来,眉间朱砂艳得刺目,银狐大氅上落满雪花。
"阿璧。"姜沉月张开双臂,大氅滑落露出满头银饰——那是北狄已婚妇人的装扮。
沉璧僵在原地。她设想过千万次重逢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