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打琴弦林霜的镊子尖夹着一粒0.3毫米的鹿角霜，正往琴面断纹处填补。
工作室的恒湿系统发出轻微嗡鸣，与她手边那杯君山银针的热气形成微妙平衡。
窗外七月的雨时急时缓，打在老房子的青瓦上，像一首不成调的《潇湘水云》。
"第七弦的蝇头结需要重打。"她对着录音笔陈述，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雨声里。突然，
外间传来一阵争执声，打断了她的工作节奏。"先生，
林老师工作时不能打扰——""我知道，每45分钟休息一次，要喝40度的水。
"这个声音像一记泛音，震得她手一抖。镊子尖在漆面上划出细痕，就像十二年前那个雨夜，
她在琴轸上刻坏的那一刀。门被推开时，她正用拇指按住新生的划痕。逆光中，
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子拎着滴水的长柄伞站在门口，
伞尖悬着的水珠正落在她刚才划出的痕迹上，与尚未干透的生漆融为一体。"抱歉，
"男人蹲下身，与她平视，"我该先传简讯的。"他领带夹上反着光的，
正是她当年用断弦做的回形针。
林霜看着这个在财经杂志上被称为"AI音效鬼才"的男人——周叙白，
此刻单膝跪在她的工作台前，从公文包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点心。"城南王记的龙须酥，
"他声音里带着雨气的湿润，"你二十岁生日信里说想吃。"林霜的指甲无意识刮着漆灰。
她当然记得，那封信最后还写了"如果现在你在就好了"。而现在，
他身上飘来的沉香气与记忆里分毫不差，连左眉梢那道被琴箱砸出的旧疤都还在。
十二年过去，男孩的轮廓已经长成男人的棱角，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得能映出她的倒影。
"周总监，"她故意用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手，"预约单上写的是助理来采音。
"他忽然抓住她手腕，拇指准确按在那道月牙形的烫痕上："昨天你修'松风'琴时，
用了沸水煮弦。"这不是疑问句。林霜瞳孔微缩——工作室根本没有安装监控设备。
"小唐直播了全过程，"他笑着点开手机，画面里她煮弦的铜锅边沿，倒映着窗外的合欢树，
"全城只有你的工作室窗外有这棵树。"阳光突然穿透云层，照亮工作台上那把宋代古琴。
周叙白从琴囊取出的，赫然是她祖父流失海外的那把唐代"九霄环佩"的复制品，
琴尾的焦痕与她记忆中分毫不差。"真品在苏富比下月拍卖，"他声音轻得像在说一个秘密，
"我缺个技术顾问。"林霜的指尖悬在琴面上方三寸，像抚过一段旧时光。十五岁那年，
就是在这把琴前，周叙白第一次握她的手教她认减字谱。当时她心跳得太厉害，
把"挑"的指法全弹成了"勾"。"林老师！"圆脸助理小唐突然闯进来，
"设备都架好了——哎呀周总您怎么在这儿？市场部找您半天了！"周叙白起身时，
西装裤擦过林霜的手背。她闻到他袖口沾染的沉香味下，
还藏着那款薄荷青草味的须后水——高中时她送他的生日礼物。
"把3号麦克风换成B&K-4191，"他边往外走边吩咐，"林老师对高频敏感。
"这话说得如此自然，仿佛十二年的空白从未存在。林霜端起茶杯，
发现水温不知何时被调成了刚好入口的40度。杯底压着一张泛黄的便签，
上面是用朱砂写的减字谱——正是他们小时候发明的密码。"下午三点，老地方。
"她在心里翻译出这行字时，窗外合欢树的影子正好落在工作台上，
像少年时代那个总趴在窗台上等她放学的影子。
2 旧谱新声林霜用鹿角霜填补完最后一道断纹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她摘下手套，
发现无名指指腹被琴弦勒出一道细痕——这是她走神的代价。往常修复宋代级别的古琴，
她连呼吸都会刻意放轻。工作室外间传来奇怪的机械声，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运转。
她推开隔音门，看见周叙白正蹲在录音设备中间调试一个半球形装置，
后脑勺那撮不听话的头发还是和高中时一样，怎么梳都会翘起来。
"这是B&K的球形阵列麦克风？"林霜忍不住走近，"你们游戏公司用这个采集环境音？
"周叙白抬头，眼镜片上反射着电脑屏幕的蓝光。"专门为你改装的，
"他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轻点，"32个独立音头，可以捕捉古琴泛音的立体传播轨迹。
"屏幕上突然弹出三维声场图，那把宋代"松风"琴的泛音像金色的涟漪在虚拟空间中扩散。
林霜不自觉伸手触碰，指尖穿过全息影像时，正好擦过周叙白调参数的手背。
两人同时缩回手。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龙须酥甜香。"试试看？
"周叙白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个动作让林霜恍惚看见十八岁的他熬夜复习的样子，
"就弹你最近练的《流水》。"林霜抱起工作台上的琴，
忽然发现雁足旁多了一个小巧的银色传感器。"什么时候装的？""你喝第三杯茶的时候。
"他嘴角翘起得意的弧度，"纳米级吸附，不会伤漆面。"琴音响起时，
林霜看见周叙白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喉结随着泛音的颤动轻轻滚动。那一刻她确信，全世界只有这个人能真正听懂她的琴。
最后一个音符尚未消散，周叙白突然睁开眼："第七弦的徽位不准，比标准音低了2赫兹。
"林霜僵在原地。这是她故意调出的特殊音色，为了模仿祖父留下的那张老唱片效果。
"你听得出？"她轻声问。周叙白转过电脑屏幕，
声波图谱上跳动着鲜红的数据："AI分析只能告诉你误差值。"他忽然压低声音，
"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调——2009年林老师的寿辰演出，
那把唐琴的第七弦就是这个音色。"记忆像被拨动的琴弦般震颤起来。那天祖父突发痛风，
是她临时用备用琴顶替演出。台下上千观众都没发现异样，只有坐在第一排的周叙白，
在谢幕时对她比了个"七"的手势。"科技新贵改行当琴童了？"林霜用戏谑掩饰心跳，
却看见周叙白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翻开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减字谱，
边角还画着幼稚的小乌龟——那是她十四岁时借给他的课堂笔记。
谱子旁边是工整的钢笔字注释：霜用此法，音色较标准谱更清透。
"这些年..."周叙白的指尖抚过那些褪色的墨迹，
"我一直在等一个能用科技证明你才华的机会。"林霜的耳尖突然发烫。她转身去拿茶壶，
却碰到了调音器。周叙白伸手去接，
袖口上翻时露出手腕内侧的纹身——一个极小的"卍"字符，
正是她当年用缝衣针和墨水给他纹的。"林老师！"小唐突然举着手机冲进来，
"您看这个减字谱转译程序..."周叙白猛地合上笔记本，
但林霜已经看清了屏幕——那是她独创的指法标记系统，
本该只存在于她给祖父的私人信件里。"这是周总开发的AI学习成果！
"小唐兴奋地划动屏幕，"只要拍照就能识别古谱，
连您写的草书减字都能......""出去。"周叙白的声音冷得吓人。门关上后，
工作室陷入诡异的寂静。林霜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茶梗，突然笑了："所以你这些年，
是在收集我的黑历史？""从你第一次在《少儿琴刊》发表改编谱开始，
"周叙白打开笔记本电脑，屏保赫然是她十五岁在全国大赛上领奖的照片，
"所有公开过的曲谱、论文、演出视频......""变态。"林霜把凉茶泼进废水桶，
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周叙白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拇指按在那道月牙形烫痕上："比不过某人。我助理说，
你们工作室的WiFi密码是20080601。"那是他离开的日期。
林霜感觉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十二年前的梅雨季，她煮着给他敷膝盖的药，
却在接到他出国消息时打翻药罐，留下了这道疤。"周总！"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陈董电话会议提前了！"周叙白松开手时，将一个U盘塞进她掌心："看看这个。
"等工作室终于恢复安静，林霜插上U盘。文件夹里整齐排列着十二个子文件夹，
每个都以年份命名。点开最新的2023年，赫然是她在上个月非遗研讨会上的发言视频，
旁边附带着长达三十页的频谱分析报告。
最后一页用红色标注着一行小字：传统减字谱转译程序V4.8，已通过著作权登记，
权利人：林霜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邮件提醒，发件人是周叙白的助理：林老师，
周总推掉了硅谷三倍年薪的邀约，就为做这个非遗项目。他说有些曲子，
必须和懂的人一起听才有意义。林霜从工作台抽屉深处摸出一本旧相册。翻开最后一页，
粘着半张被烧焦的琴谱——那是周叙白临走前夜，他们一起修改的《阳关三叠》新指法。
窗外又下起雨来。她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通讯录里存了十二年却没拨过的号码。"喂。
"周叙白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我在听。""下周三，"林霜盯着相册里少年灿烂的笑脸，
"苏富比拍卖会，我陪你去。"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我知道。"他说，
"机票已经订了两张。"3 松烟入墨林霜正在给"松风"琴上最后一层生漆，
窗外突然炸开一道惊雷。她手一抖，毛笔在琴额上划出一道难看的痕迹。"该死。
"她连忙用宣纸吸掉多余的漆。天气预报明明说今晚晴转多云，这场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工作室的老式木窗被风吹得砰砰作响，雨点斜打在窗棂上，像谁在胡乱拨弄琴弦。
手机屏幕亮起，周叙白的信息跳出来：气象局发布红色预警，要不要我来接你？
林霜看了眼工作台上那把刚送来的明代小琴——琴主声称是周家祖传之物，
指定要她亲自修复。琴轸上刻着熟悉的"卍"字符，和她手腕上的烫痕形状一模一样。
不用她回复，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片刻，又补了一句你上次说的松烟墨，能带些来吗？
消息刚发出，工作室的灯光突然闪烁几下，随即陷入黑暗。林霜僵在原地，
耳边只剩下暴雨拍打瓦片的声音和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十五岁那年的雷雨夜，
她也是独自一人守着停电的琴房，直到周叙白翻墙进来找她。"有人吗？
"她对着黑暗轻声问，声音被又一道炸雷吞没。"咔嗒"一声，一束暖黄的光从门口照进来。
周叙白举着复古煤油灯站在那里，灯影在他脸上跳动，西装裤脚已经湿透，
粘着几片合欢树的粉白花瓣。"电路总闸跳了。"他把灯挂在墙钉上，
从公文包里取出密封的锡罐，"泾县的松烟墨，按古法用百年松根烧的。"林霜接过墨锭时，
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气的沉香味。这种气息让她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
周叙白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就为送她一盒同样的墨。那天他也是浑身湿透，
头发滴着水说："霜霜，松烟入墨时，要想着最珍贵的事。""你怎么进来的？
"林霜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我锁了门。
"周叙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钥匙："你二十一岁寄来的那把备用钥匙，我一直带着。
"煤油灯的光晕里，那把钥匙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霜记得自己是在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寄出的，钥匙上还拴着个小小的平安结。"正好。
"她转身指向工作台，"这把'幽兰'琴需要补漆，说是你们周家——""我知道这把琴。
"周叙白突然打断她，手指抚过琴额上残缺的铭文，"这是我母亲弹过的。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林霜看见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喉结滚动了一下。
十二年前那个暴雨夜，周叙白就是听着这把琴的琴音，告诉她母亲离家出走的消息。
"漆灰配方需要调整。"她轻声说，递过自己调试的鹿角霜，
"令堂用的可能是江南流派..."周叙白接过瓷碗时，指尖擦过她手腕上的烫痕。
煤油灯突然被风吹得摇晃，
照亮了他左手无名指上那道淡白的疤痕——和林霜指腹的勒痕如出一辙。
"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他突然问。林霜的毛笔悬在半空。怎么会不记得？
九岁那年少年宫古琴班，她不小心用琴弦割破了他的手指，
鲜血滴在桐木琴面上像一串珊瑚珠子。为了赔罪，她偷偷把祖父珍藏的松烟墨切了一半给他。
"你当时说..."周叙白用刮刀挑起一撮漆灰，"墨分五色，就像人生有五味。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他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屏保——依然是那张她十五岁获奖的照片，
但此刻她看清了背景里模糊的观众席，第一排那个举着"霜"字灯牌的少年。"手。
"周叙白突然说。林霜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握住她的右手，拇指按在虎口处，
"你这里在抖。"确实在抖。从第一声雷响开始就抖个不停。
周叙白的手掌比她记忆中宽厚许多，温度却一如既往地灼热。他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瓷盒，
挖出淡绿色的药膏涂在她腕间烫痕上。＂忍一下。"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薄荷会有点凉。
"药膏渗入皮肤的瞬间，林霜倒吸一口冷气。这清凉感太过熟悉，分明是祖父独创的配方，
本该随着老人家的离世而失传。"你哪来的这个？""每个月都去林老师墓前上香。
"周叙白低头给她揉着手腕，"看管墓园的老徐给的配方，说是你祖父留给他的。
"林霜的心脏猛地缩紧。祖父去世那年她正在国外演出，回来时葬礼早已结束。这些年来，
她一直以为墓前那些应季的鲜花和线香是管理处摆放的。"每年清明..."她嗓子发紧，
"都是你去的？"周叙白用刮刀挑起漆灰，在灯光下观察色泽："头三年是和父亲一起，
后来就我自己。"他顿了顿，"老徐总说你祖父坟头的松树长得好，因为有人定期去浇水。
"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在青石板上敲出《雨打芭蕉》的节奏。林霜突然想起什么，
从工作台抽屉深处摸出半块干裂的墨锭。"你十八岁生日送我的那块松烟墨，
"她把它放在周叙白掌心，"我只用了一半。"煤油灯的光晕里，
墨锭上"长相守"三个字依稀可辨。这是周家墨坊最出名的款式，
传说用新婚夫妇的结发烧制而成。周叙白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起身去关被风吹开的窗户。
"那年我本来要回来找你。"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父亲突然病重，
家族企业被人做空..."林霜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琴弦。
这些事她在财经新闻里看到过——周氏墨业被恶意收购，掌门人周维安抑郁而终。
但没人知道，就在周家变故前两周，她收到过周叙白从纽约寄来的信，
里面只有一张未完成的曲谱和松树枝。"漆灰要凝固了。"她轻声提醒。
两人在煤油灯下配合着补漆，像小时候一起写作业那样默契。周叙白负责研磨鹿角霜，
林霜则用特制的毛笔填补断纹。偶尔手指相触，谁都没有刻意避开。不知过了多久，
林霜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哼起《幽兰》的调子。这是周叙白母亲最爱的曲子，
当年她总在琴房外偷听，直到有一天周夫人招手让她进去同弹。"我母亲问起过你。
"周叙白突然说，手里的刮刀在漆面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去年在瑞士疗养院，
她看到非遗展演的视频，一眼就认出了你的手法。"林霜的毛笔停在半空。周夫人离家那年，
带走了这把"幽兰"琴。如今琴在这里，意味着..."她回来了？""上周刚回国。
"周叙白的声音很轻，"带着离婚协议。"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他眉骨上的旧伤。
林霜突然意识到，这把琴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她放下毛笔，
轻轻按住周叙白的手腕："需要我做什么？""周三的拍卖会。"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
掌心有研磨鹿角霜留下的薄茧，"那把'九霄环佩'琴里有我母亲留下的证据，
证明当年..."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树枝被风刮断。煤油灯剧烈摇晃了几下，
倏然熄灭。在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秒，林霜看见周叙白扑过来护住了桌上的古琴，
而她的手掌正贴在他心口，感受到那里急促的跳动。"别怕。"黑暗中他的声音很近，
"我在。"林霜闻到松烟墨混合着雨水的气息，还有周叙白身上那种独特的沉香味。
九岁那年少年宫停电，他也是这样抱着琴对吓哭的她说："琴在呢，我也在。""我没怕。
"她小声说，却悄悄攥住了他的衣角。雨声渐渐小了。林霜不知何时趴在工作台上睡去，
朦胧中感觉有人给她披上外套。那上面带着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让她梦见十五岁的自己躲在琴房，偷看周叙白为她修补断弦的背影。天光微亮时，
小唐推门进来，看见的是这样一幕——林霜裹着周叙白的西装外套熟睡，
而她的总监席地而坐，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工作台上，那把"幽兰"琴焕然一新，
琴轸上的"卍"字符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小唐正想悄悄退出去，
却看见周叙白竖起食指抵在唇前。他腕间露出一根暗红色的手绳，
小唐眯起眼睛——那分明是用古琴弦编织的，正是林霜最擅长的"龙鳞结"技法。
4 冰弦有心苏富比拍卖行的预展厅里，林霜的指尖悬在玻璃展柜上方一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