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西里尔大学图书馆的空气,像一块被无数焦虑呼吸浸透、又反复冻硬的海绵。
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蜷缩在橡木长桌前的躯体上,吸饱了汗味、隔夜咖啡的酸腐气,
还有纸张陈年霉变的、若有若无的叹息。那是一种期末周特有的、濒临腐烂的甜腥气,
粘稠得几乎能糊住人的喉咙。里昂,二十岁,杀手。他此刻的身份是哲学系一年级新生,
伊万·佩特罗夫。他蜷在角落一盏光线昏暗的铜质台灯下,
那圈晕黄的光仿佛是他与这个疯狂世界之间唯一的绝缘体。
面前的《国富论》硬壳精装本摊开着,亚当·斯密那张刻板的面孔在纸页上严肃地回望着他。
但里昂的目光,却穿透了泛黄的纸张和油墨的河流,
落在书页边缘一张薄如蝉翼的透明描图纸上。那上面没有哲学思辨的痕迹,
圣西里尔大学中心教学楼——一栋维多利亚风格、布满阴郁滴水兽的庞然大物——的剖面图。
清晰的线条勾勒出通风管道的迷宫,标注着保安巡逻的精确时间节点,一个醒目的红叉,
稳稳钉在三楼东侧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橡木门上。那是雅各布·贝尔福德教授的办公室。
他的任务目标。一阵急促的、鞋跟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刺破了图书馆里黏稠的寂静。
里昂的指尖在桌下无声地滑过冰凉的金属——一枚伪装成钢笔的微型注射器,
里面的神经毒素能在三秒内让一头公牛安静下来。
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身影:图书馆管理员博尔顿夫人,
像一艘裹着深色毛呢披肩的巡洋舰,正气势汹汹地朝他这片“战区”驶来。“佩特罗夫先生!
”博尔顿夫人压低的声音里裹着冰碴,
面内侧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用铅笔尖轻划出的浅痕——一条通往目标办公室的备用路线草图。
“我说过多少次!禁止在图书馆财产上留下任何形式的印记!神圣的文本不是你的涂鸦板!
再有下次,我会亲自把你的名字刻在教务处‘学术亵渎者’的耻辱柱上,
位置就在‘撕毁索引卡’的莫里斯下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里昂脸上,
带着一股陈年茶叶和薄荷糖混合的古怪气味。他猛地合上书,动作快得带起一小股风,
迅速将那张描图纸卷入掌心。他垂下头,
努力让脸上浮现出哲学系新生伊万·佩特罗夫该有的惶恐和懊悔。“万分抱歉,博尔顿夫人,
”他嗫嚅着,声音刻意放得轻软,“太投入了,没注意…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博尔顿夫人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气流,像一台老旧蒸汽机在发泄不满。
她锐利的目光又在里昂凌乱的桌面和苍白的脸上剐了一圈,似乎想挖掘出更多不敬的证据,
最终才带着一种“暂时饶过你”的傲慢,转向下一个潜在的“学术破坏者”。危机暂时解除。
里昂后背的肌肉缓缓松弛,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职业杀手的冰冷气息从眼底掠过。
他松开汗湿的掌心,那张救命的图纸安然无恙。他重新翻开《国富论》,
亚当·斯密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扭曲。书页深处,
夹着一份来自组织、用特殊药水显影的任务简报,
冰冷的字句再次在脑海中浮现:“雅各布·贝尔福德。圣西里尔大学经济学系终身教授。
‘灰塔’组织外围关键情报节点。清除时限:72小时。方式:非自然死亡,
制造学术压力过载假象。”72小时。精确得像一颗定时炸弹的倒计时。
他需要进入那间办公室,制造一场符合“学术压力”伪装的***。时间,
是他此刻最致命的敌人。然而,另一个敌人,以更庞大、更无形的姿态,
从图书馆的阴影里向他扑来。一个瘦高、留着稀疏山羊胡、镜片厚如酒瓶底的年轻男人,
像一道幽灵般飘到了他的桌边。这是哲学系助教,西里尔·芬奇。
他腋下夹着一大摞摇摇欲坠的书,细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最上面一本海德格尔的封皮。
“佩特罗夫!”芬奇的声音带着一种因长期睡眠不足而产生的尖锐颤抖,
“你的《存在与时间》专题论文提纲呢?昨天就该交到我邮箱了!
海德格尔的‘此在’不是让你‘存在’在拖延症里的!系主任等着看这一批的进度,
你这是在拖垮我们整个哲学系的学术声誉!”他急促地喘了口气,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
仿佛里昂的拖延是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格式!佩特罗夫!我说过多少次!
芝加哥手册第十七版!脚注!参考文献的悬挂缩进!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
这是学术的脊梁!没有脊梁,你的思想就是一团烂泥!”助教的唾沫星子混合着焦虑,
再次精准地覆盖了里昂面前的《国富论》。里昂藏在桌下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需要的是通风管道的尺寸,是保安换岗时那十五秒的绝对空档,
而不是什么该死的芝加哥手册第十七版和悬挂缩进!一股冰冷的烦躁,如同毒蛇的信子,
舔舐着他的神经末梢。他调动起伊万·佩特罗夫的全部演技,
在脸上堆砌出混杂着羞愧和恳求的可怜表情:“芬奇先生,实在抱歉…期末,所有课都在赶,
我…我今晚!今晚零点前一定发到您邮箱!”“零点!零点!”芬奇助教的声音陡然拔高,
引得附近几个学生投来不满又疲惫的目光,他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
几乎要凑到里昂脸上,“听着,佩特罗夫,我的耐心和我的***一样,已经见底了。
没有那份符合格式的提纲,你休想拿到我这门课的期末考资格!明白吗?休想!
”他近乎诅咒般地吐出最后两个字,猛地直起身,腋下那摞书危险地倾斜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扶住,像只受惊的、抱着一堆沉重思想的长腿蜘蛛,
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两排高耸的书架之间。图书馆的寂静重新合拢,
但里昂心中的噪音却放大了十倍。他盯着书页上贝尔福德办公室那个鲜红的叉,
来的、用刺眼红色标注的《存在与时间论文格式要求终极修订版期末考试前最终确认稿。
pdf》,一股荒谬绝伦的黑色浪潮淹没了他。杀人?
他有九种方法能让贝尔福德教授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停止呼吸,
或者像一片落叶般从办公室窗口飘落。干净,利落,符合组织“非自然死亡”的要求。
可眼前这份该死的哲学论文提纲?他感觉自己像个被丢进外太空的深海鱼,
连呼吸都找不到正确的格式。
”、“向死而生的本真性”……它们比拆解一把最新型的电磁脉冲枪的电路图还要令人费解。
杀人许可证他有一张,藏在伪造的学生证夹层里,
可圣西里尔大学哲学系的“学术准入许可证”?
那似乎藏在比贝尔福德办公室更深的迷宫尽头。时间,在粘稠的焦虑和***的***中,
像坏掉的齿轮般艰涩地向前滚动。里昂像一尊石像,在图书馆角落的孤岛里熬过了整个白天。
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如同某种恶毒的计时器。当窗外的天色终于被浓重的墨蓝浸透,
宣告着夜晚的彻底降临,图书馆内却迎来了另一种形态的“白昼”。
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更加刺目,将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庞照得毫无血色,
如同停尸房里的标本。空气更加滞重,混合着汗味、速溶咖啡粉的焦糊味,
还有纸张被反复摩擦后散发的、濒临崩溃的微尘气息。里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合上那本作为掩护的《国富论》,将它塞进背包。真正的行动,
在夜色掩护下开始。
他需要抢占一个“战略据点”——图书馆底层24小时开放自习区的一个座位。
那是他通宵完成刺杀方案和该死的哲学提纲的唯一据点,
也是通往贝尔福德办公室的必经前哨。通往地下自习室的楼梯口,
气氛已经提前进入了战时状态。距离午夜还有十分钟,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小撮学生。
他们像一群即将发起冲锋的士兵,沉默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彼此,评估着潜在的竞争对手。
有人神经质地反复检查着书包拉链,
仿佛里面装着关乎生死的弹药;有人紧紧抱着笔记本电脑,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还有一个女生,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像是在默诵复杂的咒语,
或者某条拗口的法学条文。空气绷紧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味。
里昂悄无声息地融入这个队列的尾部,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
像一头在草丛中潜伏、等待扑击猎物的豹子。他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扫过人群,
评估着每个人的位置、速度和可能的阻挡路线。这种对环境的瞬间解析和路径规划能力,
早已刻进了他的骨髓。午夜零点的钟声,如同一声发令枪,
在图书馆古老的大理石墙壁间沉闷地敲响。“冲啊!”不知是谁嘶哑地喊了一声,
积蓄的能量瞬间爆炸。人群像被惊散的沙丁鱼群,又像决堤的洪水,轰然向下涌去。
沉重的脚步声、背包的撞击声、压抑的惊呼和粗重的喘息瞬间填满了狭窄的楼梯通道。
里昂动了。他的动作没有多余的花哨,只有极致的效率。
肩膀巧妙地顶开侧面一个试图插队的高大男生,借力前冲,同时脚下一个精准的绊扫,
让另一个抱着大摞参考书的女生惊呼着失去平衡,本能地向旁边趔趄,
恰好为他让开了宝贵的通道空隙。他像一尾滑溜的鱼,
在拥挤混乱的人潮缝隙中迅捷无比地穿梭。肾上腺素的飙升带来一种熟悉的、冰冷的***,
这感觉比在布加勒斯特的雨夜躲避军警追捕时更让他血脉偾张。至少这里的“敌人”,
目标只是塑料椅子,而不是会喷吐致命火舌的枪管。他第一个冲到了自习区门口。
目标明确——最里面靠墙的角落位置。电源插座充足,头顶的灯光相对不那么刺眼,
更重要的是,背靠墙壁,视野开阔,能第一时间观察到入口的动静,
安全屋的选址原则同样适用。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张冰冷的塑料椅背时,
斜刺里猛地伸出一条穿着破洞牛仔裤的腿,带着一股蛮横的劲风,狠狠踹在椅子腿上!“嘿!
这位置老子预定了!
”一个头发染成刺眼绿毛、耳朵上挂满金属环的男生像一堵墙般挤了过来,
脸上带着混混式的蛮横,试图用身体把里昂撞开。预判早已完成。
里昂的身体在对方发力前的一刹那,以一个微小的角度侧移卸力,
同时左手手肘闪电般向后上方精准一顶。动作幅度极小,却凝聚着可怕的爆发力。“呃!
”绿毛闷哼一声,肘部麻筋被狠狠击中,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
嚣张的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般瘪了下去,脸上只剩下错愕和痛苦。他踉跄着后退,
撞倒了后面一张空椅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里昂看都没看他一眼,顺势稳稳地坐了下去,
将背包放在桌上,动作流畅自然。他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开机。
屏幕幽幽的蓝光照亮了他毫无波澜的脸。
绿毛同伴投来的愤恨目光、其他学生劫后余生般的喘息……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像一个在风暴眼中安坐的幽灵。凌晨三点。自习区如同一个巨大的、疲惫不堪的蜂巢。
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偶尔夹杂着压抑的咳嗽、书本重重合上的闷响,
或是某人突然崩溃般将额头砸在桌面上发出的“咚”的一声,引来周围几道麻木的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