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朔州急件!
突厥颉利可汗亲率骑兵五万,己破马邑,兵锋首指雁门关!”
传令兵嘶哑的吼声带着血腥气撞破了大殿前石阶前的平静,他甲胄上凝结的暗红冰碴随着剧烈的喘息簌簌掉落,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分外刺眼。
阶下侍立的小太监双喜,腿肚子猛地一抽,牙齿咯咯作响的细微声响在一片死寂中竟清晰可闻。
他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袖中一枚带着草原腥膻气的劣质狼头银扣,烙铁般烫着他的皮肉。
武德九年八月甲子,长安城的上空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擦拭过,澄澈得没有一丝杂云。
然而,这极致的晴空之下,涌动的却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太极殿内,登基大典的余韵尚未散尽。
新帝李世民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冕,端坐于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深如寒潭的眼眸。
金砖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殿内肃立的文武百官,朱紫满堂,衣冠济济。
香炉里龙涎香的青烟袅袅上升,试图为这崭新的帝国中枢蒙上一层祥和神圣的面纱。
礼乐官高亢悠扬的唱赞尾音,似乎还在巨大的蟠龙金柱间幽幽回荡。
就在这庄严肃穆几乎凝固的时刻,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大殿的平静!
“报——!
朔州八百里加急!
突厥颉利可汗亲率控弦之士五万,己破马邑,兵锋首指雁门关!
守将张瑾…殉国了!”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破殿门侍卫的阻拦,重重扑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他身上的皮甲布满了刀箭劈砍的痕迹,多处破裂,露出被血和污泥浸透的里衣。
最骇人的是肩头一处,一支折断的狼牙箭簇深深嵌在肉里,周围凝结着暗红发黑的冰碴。
随着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那些暗红的冰粒簌簌掉落,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发出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浓重的血腥味和汗馊味瞬间冲散了殿内的龙涎香气。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方才还沉浸在帝国新立、万象更新气氛中的百官,如同被瞬间冻僵。
脸上的恭贺、期许、乃至对新朝格局的种种算计,统统凝固,继而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片灰败的死色。
关陇贵族出身的将领们脸色铁青,手按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指节捏得发白;山东士族的文臣们则面面相觑,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恐慌。
“啊…!”
阶下侍立的小太监双喜,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与噩耗骇得魂飞魄散,腿肚子猛地一抽筋,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
他脸色煞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他下意识地拼命往御座旁巨大蟠龙柱的阴影里缩去,仿佛想把自己嵌进那冰冷的木石之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个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冰冷穿透力:“拖下去。”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的目光,惊疑、审视、甚至隐含愤怒,齐刷刷地聚焦在御座旁侍立的小小身影上——太子李承乾。
他穿着小小的储君冕服,站在李世民御座斜后方的阴影里,身形尚显单薄。
然而此刻,他微微抬着头,目光并未看那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双喜,也未看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而是越过洞开的殿门,投向北方阴云密布的天际线。
那张犹带童稚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方才那三个字,便是从这沉寂中吐出,冷冽如塞外的寒风。
“太子殿下!”
侍中高士廉,同时也是长孙皇后的舅父,忍不住出列一步,语气带着长辈的急切和一丝不认同,“此乃登基吉日,又有军国重报,岂可因一小竖失仪便行重责?
当务之急是议突厥之事!”
李承乾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高士廉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这位历经两朝的老臣心头莫名一凛。
“高侍中,”李承乾的声音依旧平淡,“军情如火,分秒必争。
此奴于朝堂之上,御前失仪,战栗喧哗,乱君臣之心,惑御前视听。
军报是真是假尚未可知,若因其惊惶丑态动摇军心,致使边关将士闻讯先怯,这罪责,高侍中替他担吗?”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双喜那几乎要晕厥过去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只死死攥着袖口的手上,“况且,孤看他,不止是惊惶。”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重锤敲在双喜心上。
他猛地一颤,袖中那枚狼头银扣仿佛要跳出来。
“太子言之有理。”
一首沉默的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并未看双喜,目光锐利如鹰隼,钉在那份染血的军报上。
“殿前失仪,惊扰圣听,杖二十。
拖下去,即刻行刑!
来人,将传令兵带下去医治。”
他手一挥,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两名身材魁梧的殿前金瓜武士应声而出,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如泥的双喜架了起来。
双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裤裆处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腥臊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被粗暴地拖出大殿,凄厉的求饶声在空旷的殿外广场上响起,旋即被沉重的廷杖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所取代。
那“噗!
噗!”
的声响,如同重鼓,一声声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几分血腥的压抑。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后落在面无表情的李承乾身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拿起那份染血的军报,展开。
殿内只剩下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殿外隐约传来的、令人牙酸的杖击声和渐渐微弱的哀嚎。
“众卿,”李世民放下军报,声音冷硬如铁,“突厥背信弃义,欺朕新立,悍然犯边!
马邑己失,雁门危殆!
此乃国耻!
朕,当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