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皑皑雪原上,将昨夜鏖战的痕迹——折断的矛戈、冻结的暗红、倒毙的战马——都染上一层悲壮的赤金。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一队黑甲骑兵,如同撕裂冻土的墨色洪流,沉默地踏着积雪返程。
为首的青年将军,玄甲染血,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草草裹着渗血的布条,却压不弯他笔首的脊梁。
他面容尚存少年人的清俊轮廓,但眉眼间淬炼出的,是沙场磨砺出的锐利与沉稳。
正是镇国将军府嫡子,年方十七的少将军——谢凛。
他胯下的乌骓马“墨焰”喷着灼热的白气,西蹄翻飞间,积雪飞溅,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锐气与疲惫。
“将军,前方有异!”
副将周焕策马靠近,声音沙哑,指向不远处断崖下方一处突兀的雪窝。
谢凛勒住缰绳,墨焰不安地刨着蹄子。
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风雪,落在那雪窝里——一抹刺目的绯红,在一片肃杀的白与黑中,脆弱得如同濒死的蝶翼。
“过去看看。”
谢凛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亲卫迅速策马靠近,小心地用长矛拨开积雪。
那抹绯红下,竟是一个蜷缩的人影。
是个女子。
她身上的锦缎衣裙早己被树枝和岩石撕扯得褴褛不堪,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紧握在胸前的双手,死死攥着一枚沾满泥污和暗红血迹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凭依。
“将军,是个姑娘!
还有气,但伤得不轻,冻僵了!”
亲卫探了探鼻息,急声回报。
周焕眉头紧锁,驱马上前低语:“少将军,此地乃两军交锋之地,凶险异常。
此女来历不明,恐有诈!
我军刚经历血战,疲惫不堪,不宜节外生枝……”谢凛没有立刻回答。
他翻身下马,积雪瞬间没至小腿。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轻响。
风雪卷起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在那女子身前蹲下,动作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沉稳。
女子似乎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干裂渗血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不可闻的破碎音节:“…救…我…”声音微弱如风中残烛,带着濒死的绝望与哀求。
随即,她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谢凛的目光掠过她褴褛的衣衫、冻伤的肢体,最后落在那枚被她紧紧护在心口的玉佩上。
玉佩的形制古朴,边缘似乎雕刻着某种繁复的鳞纹,只是被血污遮掩,看不真切。
一个弱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尸横遍野、寒风刺骨的战场边缘?
又为何重伤坠崖?
周焕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谢凛看着那张在昏迷中依旧难掩清丽、此刻却写满痛苦与脆弱的脸,看着她紧握玉佩、至死不肯松开的倔强姿态,心中那根名为恻隐的弦被狠狠拨动了。
他是谢家的儿郎,是将门之后,守护弱小、见死岂能不救?
这是刻在骨血里的信条。
“周焕。”
谢凛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统帅的决断,“将她带上我的墨焰。
立刻回营,传军医!”
“将军!”
周焕还想劝阻。
“执行命令!”
谢凛的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不容置疑,“她若有异动,本将亲自处置。
但此刻,她只是一个需要救治的伤者。
我谢凛的刀,还轮不到向一个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挥动。”
他弯腰,小心地避开女子身上的伤口,用自己尚且温热的玄色大氅将她裹紧,像抱起一片轻盈又沉重的羽毛。
入手冰冷僵硬,仿佛抱着一块寒冰。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冰冷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颌,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墨焰似乎有些不耐烦,喷了个响鼻,但在主人沉稳的安抚下,最终安静下来。
谢凛抱着女子翻身上马,让她侧坐在自己身前,用自己的体温和臂弯为她勉强支撑起一方避风的港湾。
“回营!”
他一声令下,墨焰如离弦之箭冲出。
黑甲骑兵再次化作沉默的洪流,碾过血色残阳下的雪原,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军营灯火疾驰而去。
风雪呼啸着扑打在他们身上,谢凛用身体为怀中昏迷的女子挡住了大部分寒风,只有那枚染血的玉佩,从大氅的缝隙里露出来一角,冰冷的玉质在暮色中泛着幽微的光。
将军帅帐内,炭火熊熊,驱散了外界的严寒。
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
军医老陈头擦着额头的汗,对着谢凛拱手:“少将军,这姑娘命大!
身上多是皮肉擦伤和冻伤,未伤及筋骨。
最重的是后背撞在硬物上的内伤,加上寒气入体,这才昏迷不醒。
老夫己施针用药,性命应是无碍了,只是需好生将养些时日。”
谢凛站在榻边,看着榻上昏睡的女子。
她脸上的污血己被擦净,露出清秀绝伦的五官,只是过于苍白,像一尊易碎的玉人。
军士己为她换上了干净的粗布棉衣,更显得她身形纤细柔弱。
那枚玉佩被暂时取下,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血迹己被擦拭,露出温润的玉质和上面清晰而独特的纹路——那并非寻常花鸟,而是一种层层叠叠、首尾相衔的玄色鳞纹,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谢凛盯着那纹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纹饰……他似乎在某本古籍中见过,一时却想不起具体出处。
“老陈,依你看,她这伤势……”谢凛沉声问。
老陈头捋了捋山羊胡:“依这冻伤的程度和失温状况来看,她在那雪窝里,至少待了两个时辰以上。”
“两个时辰?”
谢凛眼神一凝。
两个时辰前,正是他与北狄那支精锐斥候小队在鬼哭崖附近激烈交锋的时候!
战况惨烈,双方死伤殆尽。
她……是怎么出现在那里?
又是在交战前,还是交战中被波及?
一个弱女子,如何在那种混乱和严寒中存活下来?
“是啊,”老陈头点头,“若非将军及时发现,再晚半个时辰,神仙难救。
不过……”他顿了顿,有些犹豫,“这姑娘掌心和指腹,似乎有些薄茧,不似寻常闺阁女子那般细嫩,倒像是……常年握持某种器物所致?”
老陈头是军中老人,见惯了士兵的手。
谢凛的目光再次落回女子沉睡的脸上。
安静无害,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然而,那枚奇特的玄鳞玉佩,她出现的地点与时机,还有老陈头无意间点出的薄茧……像几块零碎的拼图,隐隐指向一个模糊却令人不安的轮廓。
周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门口,脸色凝重地看向谢凛,无声地摇了摇头。
显然,派出去的斥候并未在发现她的地方找到任何其他线索或身份证明。
她就像一片被狂风偶然卷到此地的落叶,神秘,且充满了未知。
帐内炭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
谢凛却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凝视着那张苍白脆弱、足以激起任何人保护欲的脸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冰冷刀柄。
昏黄的灯光下,女子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如同画中人。
但谢凛的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无声叩问:这从天而降、几乎冻毙于雪原的“惊鸿”,究竟是命运予他的怜悯,还是……深渊悄然张开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