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荷的裁缝铺开在村东头,丈夫死后她守着失明婆婆过活。村里人说她命硬克夫,
只有我天天捧着撕破的学生作业本往铺子里钻。暴雨夜我撞见她蜷在漏雨的屋角熬药,
瓦罐接水的叮咚声盖不住她肩头的颤抖。“赵老师,寡妇门前是非多。
”她总垂着眼把补好的衣裳叠成方正的小块。直到婆婆重病那夜,她咬牙要卖陪嫁的缝纫机。
我按住她冰凉的手:“钱算借的,每月从工钱里扣。”手术室红灯亮起时,
她第一次抓住我袖子:“欠钱能还,欠心债怎么算?”清明扫墓那天,
她对着石碑低声说:“有人肯接妈的担子啦...”山风卷起她的衣角,
露出我去年送的那枚青玉压襟。---瓦檐水砸在搪瓷盆里,叮,咚,叮,咚。
这声响固执地穿透暮春粘稠的夜气,钻进赵明远的耳朵。他撑着那把旧骨伞,
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村东头被雨水泡软的泥路上,怀里紧护着几本被野小子们扯烂的作业本。
昏黄的灯光从“秀荷裁缝铺”歪斜的木门框里漏出来,
在湿漉漉的地上拖出一道暖而窄的光带,像是指引,又像是某种无声的拒绝。铺子里,
缝纫机的哒哒声早就歇了。昏黄的白炽灯下,一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门,
佝偻在小小的煤球炉子前。炉火将熄未熄,映着她半边苍白的脸。一只粗陶药罐架在炉上,
苦涩的药味混着潮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几乎盖过了布料和棉线的气息。
她手里攥着一把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肩膀随着扇动的节奏微微起伏,
像是被某种沉重的力量压着,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角落里,
几个大小不一的盆罐接着屋顶漏下的雨水,那叮咚声,便是在这里汇聚,敲打着凝滞的空气。
赵明远站在门口,伞沿的水珠串成线,砸在他脚边。他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声预备好的“秀荷姐”卡在嗓子眼,有些发涩。他看见她脚边那只接水的搪瓷盆,
水面映着摇晃的灯影和她模糊的倒影,显得格外孤清。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
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动。“秀荷姐。”他终于出声,声音不大,却惊得她猛地一颤,
手里的蒲扇差点掉落。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才转过头来。是李秀荷。灯光下,
那张脸褪去了白日里面对顾客时的温顺平静,只剩下一种被生活反复揉搓后的疲惫。
眼窝下有明显的青影,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干得起皮。看见是他,
那双原本带着点惊惶的眼睛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赵老师,下这么大雨,还过来。”她的声音有点哑,
带着熬夜的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
伸手要去接他怀里护着的作业本,“又撕坏了?”赵明远下意识地把本子往怀里收了收,
避开了她的手:“几个皮猴子打架扯的,不碍事,我顺路送来,等你有空再补。
”他目光扫过角落里的盆盆罐罐,“这雨下得邪乎,屋顶漏得厉害?
”他瞥见墙上挂着的蓑衣,想伸手去拿,“我去看看瓦……”“别!
”秀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紧张。她几乎是抢前一步,
拦住了赵明远伸向蓑衣的手。指尖冰凉,仓促间碰到了赵明远的手腕,
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她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紧紧交握在身前,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上,声音又低了下去,
带着一种赵明远早已熟悉的、刻意的疏离:“赵老师,雨大,路滑,
你…你赶紧回学校歇着吧。本子放桌上就成,我明天弄好了让栓子给你捎过去。
寡妇门前…是非多。”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冰冷的石子,砸在赵明远心上,
也砸在铺子里沉闷的空气里。赵明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方才那一瞬冰凉的触感。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像根细小的针,
扎得他心口一缩。他看着她低垂的颈子,那里绷着一道隐忍的弧线。雨点敲打着瓦片和盆罐,
叮咚作响,衬得铺子里死寂一片。他终究没再说什么,
默默地把怀里那几本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的作业本,
轻轻放在靠墙那张磨得发亮、堆着零碎布头的旧方桌上。“药快熬干了。
”他低声提醒了一句,声音有些发紧。目光扫过炉子上那罐翻滚着浓稠苦气的药汁,
又掠过角落阴影里那张小小的竹榻。榻上,秀荷的婆婆,陈阿婆,盖着一床薄被,
无声无息地蜷着,像一片枯叶。老人失明的眼睛总是茫然地睁着,此刻也朝着门口的方向,
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他没再停留,转身掀开那半截打着补丁的旧蓝布门帘,
走进了门外哗哗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包裹了他,那把旧伞在风里吃力地摇晃着。
他没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铺子里那点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凝滞了片刻,
才被门帘彻底隔断。那叮咚的滴水声,连同她低垂的眼睫下那片沉沉的阴影,
却固执地留在了这湿冷的雨夜中,挥之不去。日子像村头小河沟里的水,看似平静,
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泥沙和漩涡,缓慢而固执地往前淌。
赵明远依旧每日往返于村西头的小学校和村东头的裁缝铺。
作业本照旧会被顽皮的孩子们撕坏,他也照旧送去。李秀荷也依旧沉默地接过,
用细密匀称的针脚修补好,再叠得方方正正,用一小块干净的蓝布包好,等他来取。
只是每次递还时,她总不忘低声叮嘱一句:“赵老师,让娃们仔细些用。”那声音轻轻的,
像怕惊扰了什么。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赵明远站在河这边,
看着河对岸那个沉默的身影。他试过在她给婆婆熬药的间隙,搬个小马扎坐在铺子门口,
说些学校里孩子们的趣事,说今天教了《悯农》,栓子背得最大声。
她有时会低低地“嗯”一声,手上缝补的动作不停;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
炉火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影子,像是隔着一层雾。偶尔,
他带些山里的野果,或是一小包镇上买的冰糖,借口是孩子们给的,或是感谢她补衣服。
她也收下,从不推辞,但也从不显得热络,只是低低说一句:“费心了。
”转身便收进柜子里,再不见拿出来。有一次,
赵明远帮着把她晾在铺子外竹竿上、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刮跑的花布收回来。
布是鲜艳的碎花,摸上去柔软又厚实。他递给她时,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背。
那触感依旧冰凉。她像被火星溅到,猛地缩回手,那匹花布差点再次滑落。
她慌乱地抱住布匹,头埋得更低,耳根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多谢赵老师。”转身就抱着布匆匆进了里间。那抹慌乱的红晕,
像投入赵明远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却又在铺子外嘈杂的村妇闲谈声中迅速沉没。
村妇们聚在裁缝铺斜对面老槐树的浓荫下纳鞋底、摘豆角,目光却像长了钩子,总往这边瞟。
“啧啧,赵老师又来了?这跑得比上课铃还勤快。”“谁说不是呢?一个外乡来的教书先生,
一个克死男人的寡妇……嘿,能清白到哪儿去?”“秀荷也是,男人死了才几年?
婆婆眼睛瞎着,就守不住了?成天让个男人在铺子里进进出出,像什么话!”“嘘!小声点,
别让人听见……”“听见怎么了?做得还怕人说?我看那赵老师,
指不定安的什么心……”那些压低了却依旧清晰的议论,如同夏夜嗡嗡作响的蚊蚋,
无孔不入。赵明远每次从树下走过,都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自己背上,
带着探究、嘲讽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窥伺。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想转身冲过去质问,凭什么?凭什么这样污蔑一个苦苦支撑的女人?
凭什么用最恶毒的心思揣测最平常的往来?然而,他终究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
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他知道,任何争辩,只会引来更汹涌的流言,最终那肮脏的污水,
十成十会泼在秀荷身上。他不能。这天下午,他又来送几件被树枝刮破的学生衣服。
刚走到铺子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争执声。“……妈,您别说了。”是秀荷的声音,
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哀求。“我瞎了,心没瞎!”陈阿婆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尖锐,
像钝刀刮着骨头,“外面那些话,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赵老师是好人,是先生!
你一个寡妇……别害了人家!更别……别辱没了你爹妈,
辱没了庆山秀荷亡夫的名字的脸面!”老人的声音激动起来,带着喘不上气的咳喘。
赵明远的心猛地一沉,脚步钉在了门外。门帘没有完全垂下,他看见秀荷背对着门口,
站在婆婆的竹榻前,肩膀垮着,像不堪重负。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指节用力到发白。过了许久,久到赵明远以为时间都凝固了,才听到她极轻、极压抑的声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我知道。我……我没想别的。真的……没想。
”那声音里的无助和委屈,像细密的针,扎得赵明远的心密密匝匝地疼。
他默默地把衣服放在门口的石墩上,转身离开了。他没有进去。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出现,
只会让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女更加难堪。他第一次如此痛恨那些长舌的妇人,
痛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乡俗伦常。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除了这无用的、反而给她带来困扰的靠近?几天后,村小简陋的教室里。赵明远站在讲台上,
手里举着一本作文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窗外,
传到那些在教室外面探头探脑、等着接孩子放学的村妇们耳朵里。“今天,我们念一篇作文,
《我最感谢的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些闪烁的眼睛,“作者,王栓子。
”教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嗡嗡议论也低了下去。栓子是村里有名的淘气包,
也是撕烂作业本的“惯犯”之一。赵明远开始念,声音平稳而清晰:“我最感谢的人,
是村东头裁缝铺的李婶子。”他特意加重了“裁缝铺”和“李婶子”几个字,
“我的衣裳裤子,总是最快磨破。我娘骂我,说我像个钻山猴。每次破了,我娘就叹气,
家里钱紧,买不起新的。我就抱着破衣裳,偷偷去找李婶子。”窗外,
几个村妇互相交换着眼神,撇了撇嘴。“李婶子从来没骂过我。她总是说:‘栓子,
男孩子费衣裳,没事儿。’她眼睛好,手指头也巧,破洞在她手里,一会儿就补好了。
补得平平整整,有时还给我绣个小老虎、小火箭在上面,比新买的还神气!还不收我娘的钱!
我娘让我送鸡蛋,她也不要,说留着给我长个子……”赵明远继续念着,
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李婶子不光给我补衣裳。王二丫她爹摔断了腿,
家里揭不开锅,二丫的棉袄破得没法穿,冻得直哆嗦。李婶子知道了,
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压箱底的旧棉絮,熬了两个晚上,给二丫絮了件厚实的新棉袄。
还有张奶奶,眼睛花了,扣子掉了都没法缝,
也是李婶子隔三差五去帮她缝好……”教室里鸦雀无声。窗外的村妇们,
脸上那惯常的刻薄和窥探,渐渐被一种复杂的神色取代。有的低下头,有的眼神飘忽,
有的则露出些许不自在。“李婶子自己过得也不容易。”赵明远念着作文的最后一段,
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那个沉默的裁缝铺里,“她婆婆眼睛看不见,天天要吃药。
李婶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做活,手指头经常被针扎出血。可她脸上总是带着笑,说话也轻轻的,
像怕吓着谁。我觉得,李婶子……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看着不起眼,可我们这些娃,
还有好些大人,都在她的荫凉里躲过风雨。她是我最感谢的人。”念完了。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外面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赵明远合上作文本,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
那些聚集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散去了大半。剩下的几个,脸上也讪讪的,
不再有之前那种理直气壮的窥伺。他知道,流言不会就此绝迹。但至少,这孩子的童言稚语,
像一阵清风,吹开了些许沉滞的污浊。他希望能有一丝风,能吹进那间低矮的裁缝铺,
吹散一点她眉宇间的沉重。日子在蝉鸣聒噪的盛夏里艰难地往前挪动。
流言似乎被栓子的那篇作文暂时压下去了一些,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依旧像沉甸甸的湿棉袄,
裹在秀荷的身上,也裹在赵明远的心头。他依旧去裁缝铺,只是更谨慎,停留的时间也更短。
每次去,总能看到陈阿婆那空洞的眼神朝着门口的方向,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忧虑。
秀荷则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开口,只是低着头,
让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填满所有寂静的空隙。赵明远每次把补好的书本或衣物拿走时,
总能在叠得方方正正的衣物最上面,摸到一点小小的、坚硬的东西。
有时是一颗带着凉气的薄荷糖,
用粗糙的糖纸包着;有时是一小把晒干的、带着阳光气息的野菊花瓣。这些小东西,
像黑暗里微弱的萤火,无声地传递着她难以言说的谢意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暖。
赵明远总是小心地收好,那颗薄荷糖,他会含在嘴里,让那清凉的甜意一丝丝化开,
驱散心头的郁气;那花瓣,就夹在他备课的本子里,翻动书页时,便溢出淡淡的苦涩清香。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隐秘的交流,在压抑的空气中,维系着一点微弱的暖意。
夏末的燥热还未完全褪去,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潮却裹着连天的阴雨,席卷了山村。
空气又湿又冷,钻心刺骨。这天傍晚,赵明远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
窗外天色已如泼墨般浓黑。冷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他刚准备起身回自己那间简陋的宿舍,
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砰砰的拍门声在寂静的校园里炸响。“赵老师!赵老师!开门啊!
快开门!”是栓子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撕心裂肺。赵明远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拉开门栓。
门外,栓子娘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
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一把抓住赵明远的胳膊,手指冰凉,力道大得惊人。“赵老师!
快!快去瞧瞧秀荷婆婆!人…人怕是不行了!秀荷…秀荷她……”她语无伦次,
惊恐地指向村东头裁缝铺的方向。赵明远脑子嗡的一声,来不及细问,也顾不上拿伞,
抓起桌上自己的手电筒,拔腿就冲进了冰冷的雨幕里。狂风裹着冰冷的雨点,
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身上,瞬间湿透。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狂奔,
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在黑暗和雨帘中剧烈摇晃,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坑洼的路。
裁缝铺那点微弱的灯光,在风雨飘摇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渺小,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赵明远猛地撞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混合着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
呛得他几乎窒息。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揪紧。昏黄的灯光下,陈阿婆蜷缩在竹榻上,
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双眼紧闭,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绀。
她瘦小的身体在被子里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
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破风箱在拉扯。秀荷跪在榻边,紧紧握着婆婆枯柴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