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第七次将橡皮摁在草稿纸的瞬间,窗外的梧桐叶正以一个极其缓慢的弧度坠向三楼栏杆。
那片叶子边缘已经泛黄,却仍倔强地留着半圈青绿色,
像被谁用圆规小心翼翼地画过一道界限。
练习册上的解析几何题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银灰色蜘蛛,抛物线在虚空中抖出细颤的弧,
最终还是跌回页脚——那里已经蜷着七个歪歪扭扭的小月亮,
铅笔屑在月光下泛着蒲公英绒似的白,被她无意识地吹了口气,便簌簌落在校服裤腿上,
留下细碎的灰痕。晚自习下课铃炸响时,前排女生们的讨论声像撒了把玻璃珠,
在走廊里叮叮当当滚得老远。“听说滨江路那个画展要延期到周末了?
”梳着高马尾的女生转过半个身子,发尾的樱桃发绳晃得人眼花,
“就是那个只在午夜开门的,疯了吧?谁大半夜跑去看画啊?”“我表哥上周蹲了三晚,
说那铁门就没开过,”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推了推镜框,镜片反射着走廊的白炽灯,
“说不定是营销噱头呢,现在的网红店不都这样?”苏晚把铅笔塞进笔袋,
拉链“咔嗒”一声细得像只受惊的虫豸。她其实见过那栋老洋楼。上周三凌晨两点,
失眠的她趴在阳台改画稿,江雾像一层湿棉絮裹着整座城市,
而滨江路尽头的老洋楼像一块浸了墨的海绵,三楼窗缝漏出的幽蓝光晕在江面漾开,
像一块正在融化的薄荷糖,连空气里都飘着若有似无的凉意。“苏晚,走吗?
”后桌张淼淼的马尾辫扫过椅背,带着一股桃子味洗发水的甜香,
“我哥说那破画廊邪门得很,上周他蹲到凌晨三点,连只猫的影子都没瞅见。
”苏晚把练习册塞进书包,帆布包的带子磨得肩膀有点痒:“不了,去画室。
”美术生的特权是能在顶楼画室待到晚上十点。旋转楼梯的铁扶手凉得像块冰,
每往上走一步,铁锈摩擦的“吱呀”声就跟着颤一下,像是谁藏在暗处的叹息。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屏幕亮起时映出妈妈的消息:“今晚值夜班,睡前记得锁好门。
”画室的玻璃窗蒙着一层薄雾,用指腹戳一下,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像给玻璃敷了片湿棉絮。苏晚推开木门时,鼻腔里立刻涌进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味,
带着点油画颜料特有的亚麻籽油味,熟悉得让人心安。可下一秒,
她的目光就被画架旁的地板勾住了——那里躺着一片银杏叶。不是深秋那种焦脆的橙黄,
是带着绿意的青黄,像被阳光晒得半熟的杏子。叶脉像是被谁用银粉细细描过,
月光透过薄雾落在上面,碎成星子似的光点,连叶尖那点褐色的小缺口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叶尖的瞬间,整扇窗户“哐当”一声被风掀起,
合页转动的声音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鸟。江面上的潮气裹着一股清冽的香涌进来,
像有人打翻了一瓶冰镇的薄荷汽水,混着松节油的微苦,在鼻尖炸开一串凉丝丝的痒。
她下意识地闭眼扶住窗框,指腹抠进木头的纹路里,能摸到长年累月留下的细小结疤。
等再睁开眼时,掌心里的银杏叶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巴掌大的卡片,
米白色的纸面上压着烫金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右下角刻着一行蚂蚁似的小字,
要用指尖摸才能感受到凹凸的质感:“子夜画廊,仅限子时入场。”十一点五十五分,
苏晚站在滨江路那栋老洋楼前。雕花铁门上的野蔷薇缠得正疯,藤蔓像绿色的蛇,
把铸铁的花纹勒出深深的印子。花瓣在路灯下透着半透明的粉,
边缘带着点被露水浸得发皱的白,像谁把草莓味的糖纸揉皱了缠上去。
她攥着那张凭空出现的门票,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面凹凸的纹路,像在破译某种神秘的密码,
手心的汗把门票边缘洇得有点软。江对岸的钟楼敲了十二下,
黄铜的钟声在江面上荡出圈圈涟漪,每一声都裹着水汽,慢悠悠地飘过来。
就在最后一声钟响消散在风里的瞬间,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锈迹剥落的碎屑簌簌往下掉,
落在脚边的石板路上,像撒了把碎银。穿堂风卷着颜料的气息掠过脚踝,
带着点亚麻籽油和钛白颜料的味道,
她看见玄关处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布上的星空正往下淌,
淡紫色的流星尾焰像融化的葡萄冰沙,而在星河底下,穿白衬衫的少年仰着手,
指缝漏出的光比星星还亮,连衬衫领口被风吹得翘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见。“第一次来?
”苏晚猛地回头,撞进一双盛着月光的眼睛。少年就靠在油画旁,袖口卷到手肘,
小臂上沾着块靛蓝色颜料,边缘晕成一朵模糊的云,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
他手里的画笔还滴着钛白颜料,笔尖悬在半空,说话时睫毛颤了颤,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像停着一只小憩的蝶。“我……”她喉咙发紧,把门票递过去时,指节捏得发白,
校服袖口的松紧带勒得手腕有点痒。少年接过门票,指尖擦过她掌心的瞬间,
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玻璃,凉得她心尖颤了一下。他低头看票时,
下颌线绷成一道干净的弧,灯光落在他鼻梁上,投出一小片阴影,
连耳垂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清。忽然,他笑了,
嘴角弯起的弧度刚好能盛住一点月光:“原来今天的幸运观众是你。”“幸运观众?
”“画廊每天只请一位客人。”他侧身让出通往二楼的楼梯,白衬衫后领沾着点赭石色的灰,
像是蹭到了画框,“楼上有你想看的。”二楼画室比学校的整整大了三倍,
四面墙被画挤得满满当当,却没有一幅重样的。印象派的睡莲在月光里轻轻晃,
花瓣边缘的紫色光晕随着呼吸起伏,像是真的长在水里;写实风格的橘猫蜷在暖气片上,
连胡须上沾着的水珠都看得清,仿佛下一秒就要打个哈欠;最里头挂着一幅玻璃拼贴画,
碎玻璃折射出的彩虹淌在地板上,像打翻了一罐彩虹糖,赤橙黄绿青蓝紫,在脚边流转不定。
“这些都是你画的?”苏晚的目光停在一幅水彩前。画里的女孩背着画板站在旋转楼梯上,
马尾辫歪歪扭扭地垂在肩上,发尾还翘着一小撮不服帖的碎发,
手腕上红绳打的结都跟自己的一模一样——那是她昨天在画室弄丢的红绳,
当时翻遍了整个画室都没找着。“算是吧。”他正在往调色盘里挤钴蓝颜料,
金属管挤压的“咕噜”声格外清晰,松节油的味道混着他身上的薄荷香飘过来,
像夏天冰柜里刚拿出来的薄荷糖,“你叫什么?”“苏晚。”她盯着画里女孩的红绳,
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那里还留着红绳勒过的浅痕,“苏州的苏,夜晚的晚。
”“林深。”他转过来时,画笔在半空划了一道蓝线,颜料滴在调色盘里,
晕开一朵小小的云,“森林的林,深浅的深。”他的声音比月光还清,落在空气里,
像冰块撞在玻璃杯上,脆生生的。苏晚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她赶紧把目光转向窗外,
江面上的货轮正慢慢爬,探照灯的光柱把梧桐叶照得透亮,叶片的纹路像谁用墨笔描过似的。
“想看什么?”林深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颜料管滚动的轻响,“我现在画给你。
”苏晚的目光从货轮移回画室,落在那些会动的画上,
忽然脱口而出:“我想看……会动的画。”林深挑了挑眉,眉峰动的瞬间,
像有只鸟从那里飞了起来。他突然抓起一支白色颜料,笔杆上还沾着点土黄,
在空白画布上迅速涂抹。不过三分钟,苏晚就眼睁睁看见画里的梧桐叶开始晃,
叶尖的露珠坠下来,在画布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湿痕——而那露珠里,
清清楚楚映着她睁圆了的眼睛,连瞳孔里的惊讶都照得明明白白。“怎么做到的?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碰,手腕却被轻轻按住了。他的指尖带着颜料的凉意,
还有点粗粝的颗粒感,像是刚磨过画笔的木柄。“碰了就没了。”他的声音压得低,
气音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密的痒,“画廊的画,认生。”墙上的挂钟突然倒着跑,
“咔嗒咔嗒”的声音像谁在暗处啃硬糖,每一声都敲在神经上。林深抬头看了眼时间,
从抽屉里摸出一本速写本递过来,牛皮纸的封面磨得有点毛边,
显然是经常被翻动的:“快到点了,这个给你。”苏晚翻开本子,
第一页压着一片银杏叶标本,跟画室捡到的那片像双胞胎,连叶尖的小缺口都分毫不差。
标本底下,画着一只知更鸟,嘴里叼着一把小钥匙,羽毛的颜色跟刚才流星的尾焰一个样,
都是那种带着点灰调的紫,像暮色里的天空。“明天还能来吗?”她问完就听见自己的心跳,
比挂钟的“咔嗒”声还响,震得耳膜有点麻。林深正把画具塞进木盒,
黄铜搭扣合上时发出“啪”的一声,他闻言回头笑了笑,梨涡里盛着点月光:“带钥匙来。
”等她再次站回滨江路,手机屏幕显示零点整。身后的铁门早就关上了,
雕花铁门上的野蔷薇垂下来,花瓣扫过手背,带着露水的凉。手里的速写本暖乎乎的,
像揣了个小太阳。苏晚翻开第二页,那只知更鸟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
是用靛蓝色颜料写的,笔迹跟林深小臂上的颜料一样:“明晚子时,画你想看的海。
”第二天早读课,一片银杏叶从语文书里滑出来,落在摊开的《岳阳楼记》上,
刚好盖住“沙鸥翔集”四个字。张淼淼的脑袋立刻凑了过来,
指尖戳了戳叶片:“这不是秋天才有的吗?现在才九月啊。”她突然把脑袋凑得更近,
马尾辫扫过苏晚的胳膊,带来一阵桃子香,“对了,
我哥说昨晚在画廊门口看见个穿校服的女生,扎着马尾,不会是你吧?
”苏晚把叶片夹进笔记本,纸页硌得叶片沙沙响,像谁在小声说话:“怎么可能,
我在画室待到十二点,赵老师可以作证。”可她的指尖总忍不住蹭速写本的封面,
牛皮纸的纹路磨得指腹有点痒。早读课的铃声里,松节油和薄荷的味道好像又漫了过来,
在喉咙里酿成一口微醺的甜,连带着范仲淹的“上下天光,一碧万顷”都染上了点海的气息。
午休时,她躲在画室描那只知更鸟。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画纸上割出一条条亮带,
像给画纸系了串银链子。玻璃窗被敲了敲,隔壁班的陈宇举着一杯奶茶站在外头,
珍珠在杯子里晃晃悠悠,撞得杯壁“咚咚”响。“听说你在准备参赛作品?
”他把奶茶放在窗台上,杯壁的水珠渗进校服袖口,洇出一小片深色,“下周艺术节开幕式,
一起去看吗?听说有油画展。”苏晚的笔尖顿了下,墨滴在纸上晕成一朵小乌云,
像突然飘过的雨:“可能没空,我要准备画展的画。”这谎是早上临时编的,可说出口时,
她忽然想起林深画室里会动的星空,那些流星的尾焰像是真的能落到画纸外。陈宇走后,
她翻开速写本第三页。不知啥时候,空白处多了一幅简笔画:两个小人站在画廊门口,
一个举着奶茶,吸管歪歪扭扭地翘着,另一个把画笔藏在身后,
连校服裤子上沾的颜料点都画得清清楚楚。晚自习的数学课漫长得像条没有尽头的走廊。
苏晚盯着黑板上的函数图像,感觉那些抛物线都在扭动,像水里的蛇。
草稿纸背面却画满了波浪线,有的深有的浅,像涨潮又退潮的海。她想起林深说要画海,
突然好奇他画的海,浪尖会不会也泛着银粉,像那天的银杏叶脉。十一点半,
她攥着速写本往滨江路跑。帆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路过便利店时,
玻璃门上的招聘启事里,店员的白衬衫晃了下眼。她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冰柜的冷气“呼”地涌出来,带着荔枝汽水的甜香。冰柜前的背影转过身,
手里举着一瓶荔枝汽水,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不是林深。但眉眼像得很,
只是少了那些颜料印,笑起来有一对浅浅的梨涡,比林深多了点阳光的暖。“需要帮忙吗?
”他把汽水放进购物篮,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荔枝味的今天打折,第二瓶半价。
”苏晚摇摇头,退到门口时,看见他正往货架上摆咖啡。最上层的罐装咖啡,
罐身上的插画赫然是一片会动的梧桐叶,跟林深画的一模一样,连叶片摇晃的弧度都没差。
再进子夜画廊时,林深正在调投影仪。墙面上的海蓝得发暗,像被墨染过的丝绒,
浪花卷着荧光色的泡沫,在地板上碎成星星点点,像撒了把会发光的盐。“你来了。
”他递过一杯热可可,陶瓷杯烫得她指尖缩了下,杯沿还留着一圈浅褐色的印子,
像是谁喝过的痕迹,“刚才去便利店了?”苏晚捧着杯子的手一抖,可可洒在虎口,
烫出点痒,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你怎么知道?”林深指了指墙上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