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是被捅穿了,倾盆大雨尽情泼洒。窗玻璃被砸得噼啪作响,水痕顺着玻璃弯曲流下。
路灯发出惨淡的光晕,整个世界都在嘈杂声中怒吼。素芬焦躁地立在冬冬的床边,
当指尖又一次地贴上他滚烫的额头时,那热度烫得她心惊肉跳,几乎要灼伤她手表的皮肤。
这高烧,像个死缠烂打的恶魔,明明下午还只是低烧,此刻却骤然攀升,
无情地撕扯着他小小的身体。“冬冬?冬冬?”素芬焦急地俯下身子,
充满关切的声音尽量放得轻柔,无意间的颤抖却怎么也压不住。冬冬的脸通红通红的。
双眼倦怠地闭着,小小的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呼吸急促而短浅,
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嘴唇干裂发白。他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一声声难受的***。不能再等了!素芬心中下了下决心,必须马上送医院!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她猛地直起身,
胡乱抓起床头一件不知是谁的厚实外套,把冬冬瘦小的身子紧紧裹住。他软绵绵的,
像一块被高温熔化的蜡,没有丝毫力气,任由素芬笨拙地抱起。
只是那惊人的热浪源源不断地尤袭挠她的面孔。门被拉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让人窒息。
李芬下意识地把阳阳的脸更深地埋进自己怀里,被风吹得变形的伞紧紧贴住冬冬的身子。
脚下冰凉的雨水立刻浸透了拖鞋,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心直往上窜。素芬顾不上这些,
咬紧牙关,一头扎进门外那一片混沌的黑暗和雨海中。小区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水流,
一脚下去,浑浊而冰凉的水立刻漫过了脚踝,一股寒意直刺骨髓。拖鞋在泥泞里打滑,
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
无法睁开的双眼感觉前路一片模糊,她只能凭着对道路的本能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怀里的冬冬越来越沉,他的身体像个小火炉,透过湿透的衣服烫着我的胸口。
而他急促滚烫的呼吸掀起一阵阵热浪喷在她的颈窝,每一次侵袭都让她的心揪得更紧。
“妈妈……”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呼唤,忽然从他滚烫的唇间逸出,
像一根细弱的丝线,微弱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声,直接勒住了她的心脏。
一直听不到的亲切的呼唤第一次传进她的耳中,她感觉鼻子一酸,泪水也悄悄地从眼角流出。
顿时她一下子停住脚步,几乎在泥水里踉跄跌倒。那两个字,像带着滚烫的烙印,
猝不及防地烫穿了所有冰冷的雨水和呼啸的风声,重重地烙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两年了。
七百多个日夜,她笨拙地学着给他做饭,听他讲学校里的事,
默默收拾他发脾气时摔在地上的书本玩具……从未奢望过,能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腻歪的称呼。
“唉,冬冬乖,不怕,有妈妈在,别怕!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她把他抱得更紧了,
尽管双臂酸楚难受。但那声无意识的“妈妈”,给了她一股巨大的力量,
也正是做母亲的责任和对儿女无私的奉献和爱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使她忘记了疲惫和痛楚拼了命地加快脚步,朝着小区外主干道微弱的光亮处奔去。
雨一直哗哗地下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再沿着脊背往下淌,带走仅存的热量。
她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唯有贴着冬冬的那一小块地方,
还固执地散发着灼人的温度。每一次抬腿,都像拖着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呼吸,
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时间仿佛被这无边的雨幕拉长了,每一秒都是煎熬。终于,
一辆出租车从小区外拐了进来,雪亮的车灯刺破雨帘。素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拦在车前。司机显然被我这副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将车停下,
并接下车窗追问。“师傅!孩子!孩子高烧!人民医院”素芬语无伦次,
声音嘶哑地大声喊着。司机没有犹豫地打开了中间的车门,忙不迭地说,“快上来!
”素芬抱着冬冬带着雨水一起跌进车里。司机二话不说,猛地一踩油门,
车子在积水的路面上冲了出去。急诊大厅刺眼的白光晃得人有些眩晕。
消毒水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气息,直冲鼻腔。护士迅速推来了移动担架床,
司机帮着素芬小心翼翼地把冬冬抬放上去。他小小的身体陷在白色的被单里,脸色依旧通红,
呼吸急促,迷迷糊糊的闭着双眼。见此,
素芬感觉刚才途中听到的那声“妈妈”仿佛来自遥远宇宙中的幻听。“怎么回事?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中年男医生快步走来,声音沉稳。“孩子突然高烧,
烧得很厉害,有……有肾炎病史。”素芬急忙回答,声音沙哑得厉害,
手还紧紧握着冬冬滚烫的小手。医生迅速拿起听诊器,掀开包裹冬冬的外套一角,
冰凉的听筒贴上他滚烫的胸口。他凝神听着,眉头越锁越紧。又翻开冬冬的眼皮看了看,
然后拿起小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瞳孔。“多久了?具体体温量过吗?”他语速很快。
"下午还好好的,晚饭后说有点冷,量了一下低烧,37度8……刚才,
大概……大概一个小时前,突然烧起来,摸着烫手,
估计39度以上了……”素芬努力回忆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有肾病综合征,
稳定两年了……最近是不是太累?还是感冒……”“先抽血,急查!加急肾功能、血常规!
”医生果断地对旁边的护士下达指令,语气不容置疑。他头转向素芬,眼神严肃,
“孩子急性发作可能性很大,情况比较急,需要马上做应急处理,准备可能透析。
家属先去办手续缴费!预缴三万!”“三万?!”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
狠狠砸在她混乱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才勉强稳住几乎要瘫软的身体。医生说完帮差护士动作麻利地推着担架床上的冬冬,
朝里面亮着红灯的抢救室方向移动。素芬不知所措地下意识地跟着跑了两步,
视线死死黏在冬冬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就在担架床即将消失在门内的瞬间,
冬冬似乎被移动的颠簸弄醒了一点,他艰难地半睁开被高烧烧得迷蒙的眼睛,
眼神涣散地朝我扫来“妈妈……”他又一次,极其微弱地、含糊地吐出这个音节。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又一次狠狠撞进她的耳朵里,
撞得她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很快,担架床彻底消失在门后,
急诊室那扇冰冷的金属门沉重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素芬的视线,
也像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素芬正傻傻地呆立在原地。忽听护士催促:“家属,先去缴费!
”她茫然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跟着护士走向缴费窗口。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冰冷的白墙,
忙碌穿梭的白色身影,头顶刺眼的荧光灯……都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那句“妈妈”还在耳边回荡,像温暖的余烬。而“三万”这个冰冷的数字,
却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当头浇下。素芬走到缴费窗口,隔着玻璃,
看到里面工作人员公式化的脸。“张冬冬家属,预缴三万。”她敲着键盘,头也没抬。
素芬僵硬地站在窗口前,冰冷的寒意从湿透的裤脚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大脑一片空白,
嗡嗡作响。三万块……家里的存折,只有那个了。那个她藏得最深,
连张阳冬冬的爸爸都不知道具体数额的存折。那里面,一笔一笔,是她在画室熬过的夜,
是推掉的所有高薪***,
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每一个硬币……是她一心通往中央美院那条路的全部铺路石。
手指在口袋里摸索,触碰到那个硬质的、小小的塑料皮夹。指尖冰冷,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
她把它掏出来,薄薄的,此刻却感觉有千斤重。存折的塑料封皮因为被攥得太紧,
边缘都有些变形了。她慢慢打开它,手指僵硬地翻过前面几页零散的记录,
最后停在那一页上。那上面的数字,清晰地印着:38,650.00。是了。
为了凑够央美高研班那笔不菲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已经偷偷地存了快两年。
每一笔进项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笔支出都精打细算。这笔钱,
是她深藏心底、从未熄灭的梦想。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玻璃:“快点,
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
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存折捏碎。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我把它递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麻烦您……先刷这个。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工作人员接过存折,扫了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同情。她没说什么,低头开始操作。就在素芬拿起签字笔,
准备在缴费单上签下那个代表着放弃和割裂的名字时——一个极其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带着高烧特有的沙哑,从她身后传来:“妈妈……”她浑身一颤,猛地回过头。
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刚从抢救室出来。冬冬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医院的白色薄被,
小小的脸庞依旧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睛却努力地睁着,不再是刚才的涣散迷蒙,
而是带着一种清醒的、急切的担忧。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好身上,
又艰难地移向她递进窗口的存折,最后,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别……别卖你的画具……”他喘着气,声音微弱却异常执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是……你要去……北京的……”听到冬冬的话音,她感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手里的签字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滚出老远。原来他都知道。
那声“妈妈”,不再是疏离的称呼,而是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疼惜。
素芬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手捏紧鼻子,试图不让那酸楚的液体溢出。
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笔,不再犹豫地在那张薄薄的缴费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阿姨不卖画具,”她转过身,快步走到冬冬床边,俯下身,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尽管尾音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并轻轻拂开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头发。“钱的事情妈妈有办。医生叔叔说了,
你是老毛病又闹腾了,咱们好好听医生话,安心养病。嗯?
”冬冬看着他以前从未叫过的后妈。
眼睛里此时似乎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在翻涌——但更多的是依赖。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小小的肩膀在薄被下剧烈地耸动。护士立刻上前查看,动作熟练地帮他调整呼吸姿势。
青芬紧紧握着他滚烫的小手,感觉他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护士抬头对素芬快速说:“得赶紧办住院手续。病人初步判断是急性发作,
需要尽快上药观察,必要时准备透析!”此时,素芬的心再次被揪紧。
并强迫自己松开冬冬的手,目送着护士推着病床匆匆转入通往住院部的通道,
然后赶紧去拿住院单。住院手续刚办好。此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掏出来,
屏幕上跳动着“张阳”的名字——冬冬的爸爸,她的丈夫。他出差在外地,
此刻大概刚下飞机或者结束应酬。“喂?素芬?这么晚什么事?
我刚开机看到好几个未接……”对面张阳焦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
“张阳,”她打断他,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
是强行压制的惊涛骇浪,“冬冬性病……急性发作,现在在市人民医院住院部。
我刚办好手续。”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电流的嗡鸣。几秒钟后,
张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什么?!怎么会?他……他现在怎么样?
医生怎么说?严不严重?”“刚进病房,医生在处置。说是急性发作,可能要透析。
”她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出来,“你……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透析?!”张阳的声音彻底变了调,透着巨大的恐慌,“我……我马上订票!
最快……最快也得明天中午才能到!淑芬,你……你一个人行吗?家里不是没钱了?
你……”“钱我刚交了一部分。”她打断他,不想再提那个存折,“我这里暂时能顶住,
你尽快回来。”然后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了下去,“冬冬今天叫我‘妈妈’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这一次,沉默里翻滚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迟来的宽慰。最后,张阳的声音传来,
带着一种努力平复后的沙哑:“素芬……辛苦你了,我明天一定赶回来”挂断电话,
走廊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她湿透的身子。此时,她才忽然觉得疲惫和寒意一下涌上身来。
她靠在7号病房冰凉的墙壁上,渐渐地闭上了双眼。朦胧中,
一种沉重的、混合着担忧、心疼、失落,
却又被那声“妈妈”和孩子的懂事的目光奇异地支撑着的力量,在身体里冲撞。
不知靠了多久,直到一个护士换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家属?张冬冬妈妈?
你身上湿透了。先回去换身衣服再过来。病人渐时有我们照顾”素芬猛地回过神,道了声谢,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病房外走去。……床边放着我的旧帆布包——是刚回去拿过来的。
她轻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旁边病床一位老人轻微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