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初秋,风里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吹过广袤的华北平原。林悦站在田埂上,
望着眼前翻滚的金色麦浪,深深吸了口气。
泥土混合着成熟谷物和淡淡柴油味的气息涌入鼻腔——拖拉机开始取代部分耕牛,
这是与七十年代下乡时不同的气味。她放下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袋,
指尖拂过麦穗尖锐的芒刺。同批来的知青,大多已通过各种途径返城,留下的寥寥无几,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的焦灼和对这片土地复杂的眷恋。
林悦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蓝灰色“涤卡”外套,衣领下露出一角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领子。
返城申请材料已交上去,批复就在路上,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一下。然而,
厄运并未因时代的变迁而绕行。周强,
这个在村里游手好闲、仗着家族人多势众横行多年的混混,像一块甩不脱的牛皮糖,
粘上了林悦。他剃着当时小青年流行的“板寸”,穿着紧绷的“港衫”喇叭裤,眼神浑浊,
带着不加掩饰的贪婪。他总在知青点附近晃荡,在林悦去村部交材料或打水的路上吹口哨,
用下流的俚语和同伙调笑,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牢牢锁在她身上。林悦只能加快脚步,
把头埋得更低,感觉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汗酸和劣质烟草的污浊气味,刮过她的后背。
那天的黄昏,天空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过于浓烈的橘红。
林悦被临时派去邻村送一份急需的生产队报表。回来的小路依旧蜿蜒,
两旁是比人还高、密密匝匝的枯黄芦苇,在渐起的晚风中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如同无数细碎的、不祥的私语。暮色四合,四周迅速沉入灰蓝,
只有风声和芦苇的呜咽越来越清晰,敲打着林悦紧绷的神经。心头的警铃大作,
林悦不由得小跑起来,帆布鞋急促地拍打着干燥的土路。
就在知青点那片低矮的红砖房顶已在望时,一个黑影猛地从浓密的芦苇丛中窜出!
浓重的汗臭和劣质烟草味瞬间将她淹没。一只粗糙、带着蛮力的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她的下颌骨,将她的惊呼彻底扼杀。
另一条铁箍般的胳膊紧紧勒住她的腰,粗暴地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像拖拽一件货物,
狠狠地向后方的芦苇荡深处拽去!视野天旋地转,枯黄干硬的芦苇杆疯狂地刮过脸颊,
留下火辣辣的刺痛。身体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后背撞得生疼,
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去。她徒劳地蹬踹、抓挠,指甲划过对方那件廉价的“港衫”,
留下细小的血痕,却如同蚍蜉撼树。周强那张因欲望和暴戾而扭曲的脸,
在昏沉的光线下如同恶鬼,带着令人作呕的狞笑,压了下来。“嗤啦——”一声,
那件半旧衬衫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同样被扯坏的白色棉布背心。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芦苇荡里异常刺耳,如同生命被粗暴地撕开。那一刻,时间凝固了。
林悦仰面躺着,瞳孔里映着天空最后一丝冰冷的青灰。风穿过芦苇,沙沙作响,
那声音不再是叹息,而是千万根冰冷的针,密密匝匝地扎进她的骨髓。
身体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周强沉重的躯体死死压着她,
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喷在她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烟酒混合的酸腐气。不知过了多久,
那令人窒息的重量终于离开。周强一边提着紧绷的喇叭裤,一边系着脏兮兮的皮带扣,
脸上带着施舍般的、油腻的得意。他慢吞吞地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小卷皱巴巴的毛票,
大概也就一两块钱的样子,随手一抛,肮脏的纸片散落在林悦沾满泥土和枯草的身体旁。
“喏,拿着买糖吃,”他声音粗嘎,带着事后的餍足,“识相点,别他妈瞎嚷嚷!闹开了,
你那返城指标可就泡汤了,懂不懂?”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质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
仿佛这只是场心照不宣的交易。那几张肮脏的纸币,像毒虫一样蛰在视线边缘。
林悦躺在冰冷的地上,身体里翻江倒海的痛楚和一种更深的、掏空灵魂的麻木交织。
她缓缓侧过头,目光落在那几张散落的毛票上。
一股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她剧烈地干呕起来,蜷缩成一团,
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眼泪混合着冷汗汹涌而出。不知哪里涌来的力气,林悦猛地伸出手,
不是去捡钱,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它们狠狠攥住!粗糙的纸票边缘割破了她的掌心。
她死死攥着,仿佛攥着周强令人作呕的灵魂。然后,她用尽残存的力气,
将这一小团肮脏的纸片,一点一点,撕扯、揉搓!指甲在纸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直到它们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沾着她血迹的碎屑。她猛地扬起手,
将这团碎纸屑狠狠摔向周强那张丑陋的脸!纸屑纷纷扬扬,如同肮脏的雪片,
飘落在他油腻的头发和错愕的脸上。林悦挣扎着,用颤抖的双臂支撑起仿佛散了架的身体。
每动一下,骨头缝里都渗出尖锐的疼痛。她看也没看僵在原地的周强,目光越过他,
死死投向芦苇荡外那条通往村部、也通往镇上派出所的土路尽头。她咬紧牙关,
下唇被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她用尽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沾满泥土的涤卡裤子膝盖处磨破了,露出渗血的皮肉。她一步,一步,
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踉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
朝着那暮色沉沉的土路尽头走去——不是回知青点,而是通往镇上派出所的方向。
每一步都踏在尖锐的碎石和内心的废墟上,留下一个染血的、沉默的印记。
派出所那扇斑驳掉漆的绿色木门,在林悦沾满泥土和草屑的手下,
发出沉重而滞涩的“吱呀”声,像是在替她呻吟。门内,昏暗的光线下,
王警官正伏在一张旧木桌上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
笔尖猛地一顿,在纸上开一团浓墨。眼前的姑娘,头发散乱地粘在汗湿苍白的额角,
脸颊上沾着泥点和几道被芦苇划出的血痕,嘴唇被咬破了,渗着血珠。
她身上的蓝布外套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样被扯坏的旧衬衣领子。
裤子上膝盖处磨破了,深色的布料被血和泥土浸染得发硬。最刺目的是她那双眼睛,
曾经像映着星光的溪水,此刻却空洞得吓人,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
以及在这死寂深处,
顽强燃烧着的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东西——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固执的坚持。
“同志……”林悦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
“我……报案。”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死死抠住了粗糙的门框,指甲泛白。她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积蓄全身的力量,才能说出后面那几个字,字字带血:“周强……强奸我。
”王警官的眉头瞬间拧紧,脸色异常凝重。他立刻放下笔站起身:“快进来!坐下说!
”迅速拉开桌旁一把木头椅子。林悦没有坐。她直挺挺站在门口,像一尊伤痕累累的石像。
她的叙述异常简短破碎,声音低冷,没有眼泪,只有冰封的战栗。她避开最不堪的细节,
只陈述时间、地点、施暴者名字和残酷事实。然而,正是这种竭力维持的平静,
以及她身上无法作假的伤痕和破碎的衣衫,比任何哭嚎都更具冲击力,重重砸在王警官心上。
笔在粗糙的笔录纸上沙沙移动。王警官的脸色越来越沉。当林悦说完,声音低不可闻时,
他猛地合上笔录本,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林悦同志,”王警官的声音低沉有力,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更透着一股时代的严峻,“你放心!现在是‘严打’期间,顶风作案,
性质尤其恶劣!只要情况属实,我们一定依法从严从快惩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你先去后面处理一下伤,我马上组织人勘查现场,寻找证据!
”他特意强调了“严打”和“依法从严从快”。然而,
法律的决心与现实的重重壁垒依旧猛烈碰撞。王警官带着两名年轻警员,出现在村里时,
气氛压抑而微妙。现场勘查——那片芦苇荡在阳光下显得静谧,
除了被压倒的一片芦苇和几处模糊的拖拽痕迹,物证稀少。被压倒的芦苇在风中摇晃,
如同无声的嘲弄。寻找目击者和知情者更为艰难。王警官询问了几个可能经过的村民。
“没看见,真没看见,王同志,”一个老农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眼睛躲闪,
“那会儿天擦黑,收工都赶着回家吃饭呢。”他含糊地补充,
“再说……周家那小子……”“周强?是有点混……可这事儿……”另一个中年汉子搓着手,
局促不安,“林知青……穿那薄衬衫,城里姑娘是洋气……可这……”他支吾着,
在王警官严厉的目光下住了口。“王同志,”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小声嘀咕,
飞快瞟了眼知青点方向,“这节骨眼上,闹这么大,她那返城的事……还能批下来吗?
忍忍……兴许就……”她没说完,抱着孩子匆匆进屋关上了门。流言像长了翅膀。
林悦去食堂打饭,排前面的人会突然“想起”什么侧身让开。走过晒谷场,
纳鞋底的妇女们瞬间压低交谈,等她走远,嗡嗡的低语又起,
夹杂着“破鞋”、“自己招的”、“这时候闹,回城肯定黄了”的字眼。同屋的女知青,
除了李知青,另外两人把脸盆毛巾挪得离林悦远远的。晚上熄灯后,
黑暗中能听到她们翻身时故意弄出的声响。“林悦,别听那些屁话!
”李知青攥紧林悦冰凉的手,把她拉回宿舍,砰地关上门。她看着林悦苍白的脸,眼圈红了,
“她们懂个屁!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一点都不是!
”她翻出自己的干净衬衣和一条半新的“的卡”裤子,塞给林悦:“换上!脏的给我洗!
”傍晚,张婶佝偻着背,挎着小篮子来了。篮子里除了几个温热的煮鸡蛋,
还有一小瓶跌打药油。她避开人,把林悦拉到老槐树下。“闺女,
”张婶粗糙的手心疼地摸着林悦手臂的淤青,声音压得极低,忧虑重重,“婶子知道你委屈,
天大的委屈!可……这告状的路,太险了啊。那周家……在村里横了不是一天两天。
上头现在‘严打’,周强撞枪口上肯定没好果子吃,可他家能甘心?
婶子就怕他们……狗急跳墙啊!还有你那返城……”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恐惧。
林悦低着头,看着张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和李知青的维护,是冰冷孤岛唯一的暖源。
她沉默了很久,抬起头,脸上没有血色,但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燃着两簇幽暗却执拗的火苗。
“张婶,”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火的钢针,“忍了,我这辈子就彻底毁了。骨头都没了。
我不怕。”她顿了顿,清晰而沉重,“返城重要,可活得像个人,更重要。”几天后,
一个消息在村里炸开:周强被王警官带人从家里铐走了!直接押去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