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地蜷在父亲那辆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身上盖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旧外套,这外套带着父亲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茶园的清香。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白布包,里面是他们连夜精心挑拣好的茶青,鲜嫩的芽尖上还裹着清晨的露水,仿佛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汁来,透着一股清新的生机。
“抓稳了。”
父亲陈德贵一边叮嘱着,一边用力蹬了下脚踏板,车链发出清脆的“咔嗒”声,自行车缓缓向前驶去。
水生下意识地把脸贴在父亲宽厚的后背上,一股汗味混合着茶青特有的腥气钻进他的鼻腔。
这味道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从小在茶园长大,对茶香早己习以为常;陌生则是因为,这是他辍学后第一次跟着父亲去赶圩,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昨天,当他把书包默默地塞进床底时,课本的纸页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有许多没说出口的话,在寂静的房间里轻轻回荡。
尧渡老街的圩日,通常要到辰时才会真正热闹起来,但此时,路口的茶青摊却早己如繁星般排开。
竹筐、麻袋沿着青石板路摆了半条街,一眼望去,全是周边村子赶来卖茶青的茶农。
他们手里紧紧攥着杆秤,那秤砣被岁月磨得发亮,见证了无数次的交易。
水生家的茶青用崭新的白布包着,在一堆粗糙的麻袋中间显得格外扎眼。
这是母亲昨晚一针一线缝好的新布,母亲说:“好货要配好包。”
这份质朴的心意,就像茶园里精心呵护的茶树,饱含着对生活的美好期许。
“水生,把布包解开。”
父亲停好自行车,蹲下身来,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铁皮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最大面额不过两块。
水生心里清楚,这是家里这个月的油盐钱。
昨天晚上,母亲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仔仔细细数了三遍,嘴里念叨着:“能换回三斤盐就够了。”
每一张毛票都承载着家庭生活的精打细算和对未来的一丝期盼。
茶青摊前,一位江西茶商正叼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睛,伸手捏起一把水生家的茶青。
只见他用指尖轻轻捻了捻,眉头微微皱起,说道:“芽头是挺嫩,可惜带了些老叶,八毛一斤。”
父亲一听,眉头瞬间紧紧拧起来,脸上写满了焦急与不甘:“上周还九毛呢!
我这可是明前芽,你再看看这水汽,多新鲜!”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茶青递到茶商面前,眼神中满是期待他改变主意的渴望。
“现在到处都是新茶,”茶商不耐烦地把茶青丢回布包,态度坚决,“要么八毛,要么你去别家问问。”
说完,他转身就去招呼另一个茶农。
那个茶农的竹筐里堆着颜色深绿的茶青,明显是隔了夜的,看上去少了几分新鲜劲儿。
水生见状,心急如焚,他紧紧攥着布包的边角。
他的思绪不禁飘回到辍学那天,班主任在办公室里语重心长地说:“去读职高学农技吧,以后说不定能当技术员呢。”
可当时,父亲正蹲在教室外的槐树下抽烟,鞋底还沾着茶园里湿润的泥土,无奈地说:“家里茶田离不得人,你堂哥在杭州工地摔了腿,得寄钱去治。
你大伯走的早……”那一刻,水生知道,自己的学业不得不暂时画上句号,家庭的重担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
“爹,咱去里面看看。”
水生回过神来,焦急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他记得老街深处有个老茶铺,去年母亲送葛公豆腐去时,铺主王伯曾说过“收茶看良心”。
在水生心里,或许王伯能给出一个公道的价格。
父亲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水生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布包里的茶青,最终还是扛起竹篓,默默地跟在水生身后。
青石板路因为露水的浸润变得有些湿滑,水生心里着急,脚步匆匆,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上挑着菜担的婶子。
婶子篮子里的小葱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葱香。
她看见水生,笑着打招呼:“水生咋不上学了?
前儿还见你背着书包呢!”
水生听到这话,心里一紧,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个话题。
他听见父亲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婶子搭话:“娃懂事,帮家里搭把手。”
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竹耙子,轻轻地耙过水生的心尖,隐隐作痛。
他知道父亲心里也不好受,但为了这个家,他们都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
老茶铺的门板才卸到第三块,铺主王伯正拿着一块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柜台。
看见水生怀里抱着的白布包,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这是你家半山的茶?”
“嗯,今早刚采的。”
水生赶忙把布包递过去,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王伯伸手抓起一把茶青,凑近鼻尖,深深地闻了闻,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品鉴世间最珍贵的香气。
接着,他又捻起一片茶叶,对着晨光仔细查看,嘴里喃喃自语:“没沾化肥气,好东西啊。”
随后,他把茶青小心翼翼地倒进杆秤的铁盘里,秤砣轻轻晃了晃,秤星在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分明:“三斤二两,算三斤半,给你一块一。”
父亲听到这个价格,一下子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说:“王伯,这价……我收茶看的是茶气,不是行情。”
王伯一边说着,一边从钱匣子里数出三张两角、两张五角的毛票,然后又从柜台边的糖罐里抓了一把水果糖,笑眯眯地塞给水生,“这娃眼神亮,一看就适合侍弄茶。”
走出茶铺时,水生紧紧攥着那把水果糖,糖纸在手心被揉出了一道道褶皱。
父亲则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铁皮盒,盒盖“啪”地一声合上,仿佛封存了这来之不易的收获。
“下午去给你哥寄二十块,剩下的买盐和煤油。”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顿了顿,转头看向水生,“王伯说的‘茶气’,你懂?”
水生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手里挑出一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橘子味的香甜在舌尖瞬间散开,那滋味就像清明前跟着陈教授在茶园里看到的情景——半山的茶棵顽强地扎根在石缝里,虽然生长速度缓慢,但芽尖却带着一股独特的清甜味,就像此刻嘴里的糖,味道并不浓烈,却能在口中留存很久很久。
不知不觉间,圩日渐渐热闹起来。
卖猪肉的案子前围满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肉的肥瘦,肉案上的猪油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
布摊前挂着一件件的确良衬衫,鲜艳的颜色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
水生记得父亲曾说过:“等卖了秋茶,就给你买一件。”
再往前走,水生看见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背着一个印着“打工光荣”的帆布包,正跟旁人打听去杭州的汽车。
那少年眼中透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憧憬,像极了去年满怀希望出门打工,却不幸摔断腿的堂哥哥。
“去买两斤盐。”
父亲把铁皮盒递给水生,“顺便给你娘捎块肥皂,她洗茶篓的皂快没了。”
水生接过铁皮盒,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供销社。
供销社的柜台很高,水生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盐罐。
售货员是个和善的阿姨,她一边用粗纸仔细地包着盐,一边和水生闲聊。
水生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货架最上层,那里摆着一本《农业技术入门》,封面上画着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茶树生机勃勃,仿佛在召唤着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心里盘算着,这些钱够买半本,但随即又想起母亲搓洗茶篓时,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茶渍,还是得买上海产的肥皂,去污快,能让母亲省些力气。
往回走的路上,水生看见一个收粮票的摊子。
几张旧粮票被平整地压在玻璃下,旁边立着个牌子,写着一角钱一张。
他不禁想起母亲床头那个藏着粮票的陶罐,母亲总是说:“留着,万一哪天又要用。”
他在摊子前站了好一会儿,默默地看着那些粮票,没有说话。
他知道,粮票或许在这个时代己经渐渐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但母亲藏粮票的陶罐,就像父亲的铁皮盒、自己的旧书包,它们承载着的不仅仅是简单的物品,更是日子里那些琐碎而又真实的盼头,是一家人对生活的坚守与希望。
父亲在老槐树下静静地等着他,自行车后座己经捆好了新买的煤油灯。
水生走到父亲跟前,把盐和肥皂递过去,犹豫了一下,突然鼓起勇气说:“爹,陈教授说的生物菌剂,咱去问问王伯,能不能先欠着?”
父亲正准备蹬车的脚顿了一下,后背的肌肉瞬间僵住,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松弛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你想试,就试。”
说完,他从铁皮盒里摸出那颗一首没舍得吃的水果糖,轻轻地塞给水生,“含着,甜。”
风从老街口灌进来,带着升金湖湿润的水汽,轻轻地拂过他们的脸庞。
水生含着糖,看着青石板路上的人影被晨光拉得长长的。
有挑着担子匆匆赶路的,有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人群中的,还有忙着摆摊做生意的,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而努力前行,就像茶园里的茶棵,深深地扎根在土里,虽然生长的步伐缓慢,却无比扎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揉皱的糖纸,又想起藏在床底的书包,突然觉得,课本里那些知识的文字和茶园里努力冒头的新芽,或许真的能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生长,孕育出不一样的希望。
快到村口时,父亲突然打破了沉默:“王伯说,你采的茶比我采的嫩。”
水生没有说话,只是把脸更紧地贴在父亲的后背上。
他静静地听着自行车链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这声音仿佛在数着日子,又仿佛在数着茶园里那些悄悄冒头的新希望,带着他们一家人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缓缓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