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本速写本的边角——早上林未己替他收拾文件时,想必是没注意。
他指尖在方向盘上顿了顿,终究没伸手去拉。
保安老李隔着车窗打招呼:“陈工早,今天车来的比平时晚十分钟。”
陈砚深“嗯”了一声,推门下车时,冷风灌进西装领口,带着柏油路面的寒气。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颈,空的,才想起围巾落在玄关挂钩上。
电梯里挤满了人,年轻设计师们在讨论昨晚的球赛,笑声撞在镜面墙上,又弹回来砸在他脸上。
他靠在角落,听着他们说“陈工的方案又被甲方钦点了”,指尖却在手机屏幕上滑动——通讯录里“未己”两个字,后面跟着个小小的月亮图标,是很多年前她换号码时自己加的,说“这样你加班晚了,看到月亮就想起该回家了”。
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太足,陈砚深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衬衫第二颗没系紧的纽扣。
助理小林端来咖啡时,眼睛往他颈间瞟了瞟:“陈工,您脖子怎么了?”
他摸了摸,才发现昨夜改图时被钢笔尖划了道浅痕,红得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没事。”
他翻开最终稿图纸,铅笔在“承重墙结构”几个字上圈了圈。
其实他知道那道痕的来历——凌晨三点困得走神,笔尖滑落时正戳在颈侧,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林未己总说他“做事毛躁,迟早要戳瞎眼”。
文件袋里掉出张折叠的便签,是林未己的字迹:“降压药放在左侧内袋,饭后吃。”
纸边有点卷,像是被反复揉过。
他想起今早她推咸菜碟时,袖口露出的手腕——比去年细了些,骨节在冷光里凸得明显,像她教课时捏粉笔的样子。
“陈工,甲方代表己经在会议室等了。”
小林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他把便签塞进衬衫口袋,起身时碰倒了桌角的相框——里面是设计院落成时的合影,他站在最左边,林未己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穿着米色风衣,手里捏着片银杏叶。
照片上的她还没戴眼镜,眼角的细纹藏在笑纹里,不像现在,镜片后的目光总像蒙着层雾。
会议室的玻璃幕墙正对着街心公园。
陈砚深汇报到一半时,忽然瞥见公园长椅上坐着个穿灰大衣的女人,正低头给怀里的猫顺毛。
那背影像极了林未己——她大学时也总在图书馆前的长椅上喂猫,白毛衣沾着猫毛,他画了整整一本。
“陈工?”
甲方代表的声音拉回他的神。
他定了定神,指尖在图纸上划过一道斜线:“这里的抗震等级需要上调,成本会增加七个点,但安全系数……”话说到一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着“未己”两个字,下面跳出条短信:“你车位旁的消防栓漏水,别停太近。”
他拇指悬在屏幕上,没回。
会议室里的暖气烤得人发燥,他忽然想起林未己总说他“开会像打仗,回来一身火”,以前她会提前在玄关放杯凉白开,现在鞋柜上只有两双并排的棉拖,像两个互不打扰的标点。
散会时己过正午。
陈砚深走出电梯,看见三号车位旁围了几个保安,消防栓果然在漏水,水顺着地面的坡度往他车轮下淌。
他弯腰检查时,裤脚沾了点水渍,冰凉的触感顺着布料爬上来,像今早林未己递咸菜碟时,他指尖掠过的那道瓷盘裂痕。
“陈工,要不要挪个车位?”
保安递来块抹布。
陈砚深接过,擦裤脚时闻到布料上的皂角味——是林未己用的洗衣液,她说“工业香精闻着头疼”。
他忽然想起上周出差,酒店的沐浴露香得发腻,他整夜没睡,盯着窗帘缝里漏进的光,像盯着家里客厅那盏总为她留着的灯。
手机又震了下,还是林未己的短信:“下午有雨,带伞。”
他点开对话框,上面停留在三天前她发的“降压药别空腹吃”,他没回,她也没再发。
就像他们现在的相处,所有关心都裹着层冰壳,谁也不肯先伸手敲碎。
停车场的自动门开了,进来辆银灰色轿车,停在隔壁西号车位。
车窗降下,露出张年轻女孩的脸,是新来的实习生,上次项目会上递过一份设计图,说“陈工您的风格太旧了”。
此刻她正对着后视镜补口红,余光瞥见陈砚深,笑着挥了挥手:“陈工,中午一起吃饭?”
他刚要摇头,手机又亮了,这次是电话,林未己的。
他接起时,指尖还捏着那块沾了水渍的抹布。
“你的保温杯忘带了。”
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沙沙声,“我下午有课,顺路给你送过去?”
陈砚深望着车位旁不断蔓延的水渍,喉结动了动:“不用,助理会买新的。”
“那个杯子……”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是儿子小时候画的企鹅。”
他猛地想起杯身那只歪歪扭扭的企鹅,蓝颜料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白瓷——是儿子五岁时的涂鸦,说“爸爸像企鹅,走路总挺着背”。
那年冬天,林未己抱着儿子站在雪地里,他举着相机,快门按下时,儿子正伸手去扯林未己的围巾,两人笑得眼睛都弯了,像两弯月亮。
“放在门卫室吧。”
陈砚深的声音低了些,“我晚点去拿。”
挂了电话,实习生还在等他答复,见他挂了电话,又问:“陈工?”
“不了,”他拉开车门,“下午还要改图。”
车发动时,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西号车位,实习生正对着手机笑,屏幕亮着,像是在发消息。
他忽然想起今早林未己鬓角的白发,和他昨晚改图时,电脑旁那杯冷掉的蜂蜜水——她总记得他咽炎犯,却忘了自己也有偏头痛,阴雨天要贴膏药。
回到办公室,陈砚深打开公文包拿图纸,指尖碰到那本没拉严的速写本。
他抽出来翻到中间页,是幅没画完的素描,画的是历史系资料室的窗台,阳光落在摊开的古籍上,书页边缘站着只麻雀。
旁边写着行小字:“未己说,麻雀冬天不南迁,像守着窝的人。”
那是他们刚认识时,他在资料室门口站了三个下午,才敢画下的场景。
林未己当时正低头抄笔记,发丝垂在书页上,他没敢画她的脸,只画了那只停在窗台上的麻雀。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门卫室的电话:“陈工,您爱人送了个保温杯过来,放前台了。”
陈砚深捏着速写本的手指紧了紧,纸页边缘被捏出褶皱。
他望向窗外,天空果然阴了下来,云层压得很低,像要落雪的样子。
实习生的车还停在西号车位,雨刷器偶尔动一下,扫过玻璃上刚落下的雨珠。
他忽然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大衣。
路过前台时,接过那个天蓝色保温杯,杯身还带着点余温,想必是林未己用热水烫过。
他拧开盖子,里面飘出淡淡的蜂蜜香——她还是记得,他咽炎犯时,要放两勺蜜。
电梯下行时,他看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鬓角也有了白发,和林未己的那根,像是一对。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动,是实习生发来的微信:“陈工,您的速写本掉在停车场了,我帮您捡了。”
他猛地摸向公文包,拉链果然开着。
速写本不在里面。
雨开始下了,不大,却密得像张网。
陈砚深站在设计院门口,看着西号车位的银灰色轿车缓缓驶出,实习生摇下车窗,把那本速写本递给他,脸上带着好奇的笑:“陈工画得真好,是您爱人吗?”
他接过速写本,指尖碰到实习生递来的封面,那里还留着她的体温。
抬头时,看见街对面的公交站台,林未己正站在雨里等车,灰色大衣的肩头落了层细密的雨珠,像撒了把碎盐。
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大概是刚从菜市场买的菜,其中肯定有他爱吃的青椒,却没放姜——她总记得这些,记得比自己的偏头痛还清楚。
公交来了,她随着人群往上挤,上车前回头望了一眼设计院的方向,目光隔着雨幕和车流,像落在空无一人的三号车位上。
陈砚深握着那本速写本,站在雨里没动。
保温杯在大衣口袋里发烫,像林未己放在他公文包里的那包胃药,像她教案本上写的“加件背心”,像所有被沉默掩盖的东西——看似各自飘零,其实早被同一片雨雾,笼在了一起。
他发动车,没回设计院,而是慢慢跟在公交车后面。
雨刷器左右摆动,他看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灰色身影,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问:“爸爸,你和妈妈为什么总不说话?”
当时他没回答,现在却想告诉那个小小的孩子:有些话,像埋在雪地里的种子,看着是死了,开春时,会顺着裂缝,冒出绿芽来。
雨越下越大,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
陈砚深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给林未己发了条短信,是这三天来的第一条回复:“晚上我接你下课,车位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