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雪落得极轻,还未触地,便被万千灯火蒸成了雾。
崔璞立于兴庆宫前的玉阶上,玄色官袍垂落如夜,袖中藏着一盏尚未点燃的琉璃灯。
灯壁薄如蝉翼,内里盛着金液般的油,在宫檐下映出流霞似的晕。
“崔卿,这便是你说的‘长明不夜灯’?”
玄宗的声音从高处传来,裹着沉香与酒气。
崔璞躬身,双手将灯奉上:“陛下圣明。
此灯以西域秘法所制,一盏可燃百日,光耀如昼,风不能熄,雨不能灭。”
皇帝抚掌而笑。
那夜,第一盏夜明灯在花萼相辉楼前亮起。
光焰冲天的那一刻,整座长安城似乎屏住了呼吸——原来黑夜,是可以被驱散的。
二三更时分,刑部值房。
李炎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将最后一卷文书合上。
窗外,新挂上的夜明灯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连巡夜的差役都省了灯笼。
他推开窗,寒风裹着远处平康坊的笙歌扑面而来。
“李大人,您还没走?”
值夜的书吏探头进来,手里捧着一摞新送来的卷宗,“刚收到的万年县呈报,西市后巷又发现一具流民尸首,死状……有些蹊跷。”
“蹊跷?”
“皮肉干瘪,像是被抽干了气血。”
书吏压低声音,“最怪的是,尸首旁摆着一盏夜明灯,灯油还是满的。”
李炎眉头一皱。
这己是本月第三起了。
三五更鼓响时,李炎站在了西市后巷的泥泞中。
尸体己被草席盖住,只露出一截枯枝似的手腕。
他掀开草席,一股甜腻的异香钻入鼻腔——不是腐臭,而是像西域香料混着蜜糖,甜得让人头皮发麻。
“灯呢?”
他问。
差役指了指墙角。
一盏精巧的鎏金灯搁在青石板上,灯罩透亮,内里的油脂泛着诡异的金绿色,像是融化的翡翠。
李炎伸手欲取,却被仵作拦住:“大人当心!
前两个碰过这灯的兄弟,回去后都起了红疹,高热三日不退。”
他缩回手,借着灯光细看尸体。
死者的脖颈处有一个针孔大小的黑点,周围皮肤泛着蛛网似的青纹,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钻进去,吸空了这具躯体。
“查清身份了吗?”
“是个胡商,从撒马尔罕来。”
差役翻着笔录,“昨夜还在酒肆夸口,说他见过崔侍郎府上的灯油匠人。”
李炎猛地抬头。
崔璞?
夜风骤紧,墙角的灯焰忽地一颤,在晨曦中“嗤”地熄灭了。
西晨光初现时,李炎站在了崔璞的府邸前。
朱门金钉,檐角悬着的夜明灯尚未熄灭,将“工部侍郎崔”的匾额照得熠熠生辉。
他想起三年前初见崔璞的场景——那时他刚中明经科,因一篇《格物论》被这位座主青眼相加。
“明远可知,这盛世如灯。”
崔璞曾执盏对他笑,“有人添油,有人护焰,方得长明。”
如今添油的,是谁?
李炎握紧袖中的案卷,转身离去。
身后,崔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缕金绿色的烟从门缝里飘出来,蛇一般缠上他的靴跟,又悄无声息地散了。
五正午,刑部。
“你要查崔侍郎?”
刘主事险些打翻茶盏,“就凭几个流民的案子?”
“三具尸体,同样的针孔,同样的灯。”
李炎将案卷推过去,“死者最后都接触过崔府的人。”
刘主事盯着案卷,忽然笑了:“李炎啊李炎,你可知现在东西二市多少商铺靠夜明灯生意过活?
多少胡商捧着金铤求一盏灯?”
他压低声音,“就连圣人都赞这是‘盛世祥瑞’。”
“祥瑞?”
李炎指向窗外。
朱雀大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正被武侯驱赶。
她怀里抱着个面色青白的孩子,孩子的脖颈上,隐约可见一个针孔似的黑点。
“那是什么?”
刘主事眯起眼。
“第七个。”
李炎轻声道,“今早刚发现的。”
六暮鼓声中,李炎独自穿行在长安的灯火里。
夜明灯挂满了每一道坊门,连深巷茅檐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酒肆里传出喝彩声——几个胡商正用夜明灯玩“传炬”游戏,灯盏在众人手中传递,光焰竟越烧越旺。
“听说这灯沾了人气就更亮!”
有人醉醺醺地喊。
李炎握紧了腰间的刀。
远处,兴庆宫的轮廓在无数夜明灯的映照下,宛如浮在空中的蜃楼。
他知道,有些光,亮得太过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