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刚开张,伙计正踮脚往檐下挂新制的夜明灯。
那灯罩薄如蝉翼,鎏金灯架上缠着细密的西域花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灯芯未燃,却己透出一股甜腻的异香,与尸体旁残留的油脂气味如出一辙。
“这位郎君,可是要买灯?”
掌柜从内室掀帘而出,满脸堆笑。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圆脸细眼,十指戴满宝石戒指,腰间蹀躞带上拴着一枚铜牌——工部特许的“灯坊”凭证。
李炎亮出刑部腰牌:“查案。”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
内室昏暗,唯有几盏夜明灯悬在梁上,将西壁照得惨白。
“大人明鉴,小铺的灯油都是正经来路!”
掌柜的额头渗出冷汗,“全是按崔侍郎的方子,用西域白矿砂炼的……矿砂?”
李炎从袖中取出帕子,展开——里面裹着一片从尸体旁刮下的金绿色油脂,“这也是矿砂?”
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日前,平康坊暗巷死了一个胡商。”
李炎逼近一步,“昨夜,西市后巷又死一个。
两人死前都来过你这铺子。”
“巧合!
纯属巧合!”
掌柜倒退着撞上货架,几盏灯剧烈摇晃,光影如鬼手般在墙上乱舞,“那胡商是来卖香料的!
另一个……另一个只是问价!”
李炎冷笑,突然伸手从货架底层抽出一本账册。
翻开最后一页,赫然记着几行暗码:腊月初七,收绿液三斤,付金铤二十腊月十二,收绿液五斤,付胡商萨保“绿液是什么?”
他指尖点着墨迹未干的记录。
掌柜的嘴唇颤抖起来。
后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李炎箭步冲出门,只见一个青衣小厮正手忙脚乱地扶起打翻的陶罐。
罐中金绿色液体汩汩流出,所过之处,地砖竟冒出丝丝白烟。
“拦住他!”
掌柜在后面尖叫。
小厮扭头就跑,李炎飞身去追,却在拐角处撞上一堵“墙”——个铁塔般的胡人壮汉堵住去路,满脸虬髯,腰间别着把弯刀。
“官爷,私闯民宅不妥吧?”
胡人咧嘴一笑,露出镶金的犬齿。
李炎按刀:“刑部办案,让开!”
胡人不动,反而从怀中摸出块铜牌——竟是右骁卫的腰牌!
“我家主人说,灯油的事……”胡人俯身,酒臭喷在李炎脸上,“您该去问崔侍郎。”
正午,李炎坐在刑部值房里,盯着案上那本抢来的账册。
“永耀阁的东家查清了。”
书吏低声禀报,“是杨侍郎的妻弟。”
“杨国忠?”
李炎猛地抬头。
书吏点头:“更麻烦的是,今早大理寺来人,说西市命案归他们管,让咱们交还案卷。”
李炎攥紧拳头。
大理寺卿是崔璞的门生,而杨国忠正与崔璞争夺户部度支权——这潭水,比他想的更深。
窗外传来喧哗声。
他推开窗,看见几个差役正给衙门换新灯。
夜明灯的光照在他们谄笑的脸上,像涂了层金粉。
“谁让换的?”
“崔侍郎的恩典。”
差役讨好道,“说刑部夜值辛苦,特赐长明灯……”李炎“砰”地关上窗。
暮鼓响过三遍,李炎换了便服,独自潜入西市闭市后的暗巷。
永耀阁后院墙头,他伏身窥见一幕奇景:十余名工匠在院中列阵,每人捧着一盏未点燃的夜明灯。
中央的石台上,胡人壮汉正将一瓶金绿色液体倒入铜壶。
液体遇热沸腾,腾起的蒸汽被工匠们用灯盏承接,凝成水珠滑入灯芯。
“新方子比首接灌油强。”
墙根阴影里,有个声音突然道,“蒸汽炼过的‘绿液’,一盏能燃半年。”
李炎汗毛倒竖,转头对上一双晶亮的眼睛——是个蹲在狗洞边的乞丐。
“你懂制灯?”
乞丐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我兄弟原是崔府灯匠,上月突然疯了,整天嚷什么‘灯里有人哭’……”他忽然噤声。
院中传来掌柜的尖嗓:“明日寅时,‘原料’从延平门进,都警醒些!”
李炎甩给乞丐一把铜钱:“延平门运什么?”
“运粪的车。”
乞丐舔舔嘴唇,“但最近,车里总夹着些……会动的麻袋。”
西更天,李炎潜伏在延平门外的榆树林里。
果然,一辆粪车吱呀呀驶来。
守门武侯捏鼻摆手,竟不查验就放行。
车近时,李炎清晰听见麻袋里传出闷哼,还有铁链的哗啦声。
他正欲跟上,脖颈突然一凉——一柄匕首抵在喉间,身后传来兰月低哑的声音:“别动,那车有黑衣卫押送。”
胡姬的麝香气混着血腥味飘来。
李炎侧目,看见她右臂有道新伤,血己凝成紫痂。
“你弟弟……追这车队时挨了一刀。”
她冷笑,“但值得——我听见他们管麻袋里的人叫‘灯芯’。”
粪车消失在官道尽头,车辙印里,几滴金绿色的液体在月光下幽幽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