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青石板路被浸得油亮,倒映着飞檐翘角的残影,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护城河边的垂柳把绿丝绦垂进水里,被风一吹,就搅碎了满河的灰云。
苏青梧挎着竹篮走过通济桥时,竹篮里的验尸刀隔着粗布,硌得胯骨生疼。
这是她爹留下的物件,刀身薄如蝉翼,柄上刻着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 八个小字。
此刻篮子里还躺着半块冷掉的炊饼,是今早帮城东张屠户辨认了他爹死前攥着的猪毛,才换来的酬谢。
“青梧丫头,又去衙门碰钉子?”
桥边卖花的陈婆往她篮子里塞了把沾着雨珠的栀子花,“昨儿个王捕头还说,要把你那套验尸的家什扔去河里呢。”
苏青梧低头避开迎面而来的马车,青布裙摆扫过积着水的车辙,溅起细碎的水花。
“陈婆,官府不让女子进刑房,可没说不让女子走路。”
她把栀子花别在篮沿,白生生的花瓣立刻吸饱了湿气,“再说,我去的是西市,给李掌柜的娘看脉。”
陈婆叹了口气,缩回缩进被油纸包着的花摊后:“你这丫头,偏要做这些惊世骇俗的事。
你爹若还在,定是不允的。”
苏青梧没再接话。
她爹苏仲文,曾是临安府有名的仵作,十年前因一桩 “宫女自缢案” 被指验尸作假,屈死在牢里。
临死前,他隔着铁窗塞给她这把验尸刀,说:“青梧,爹没作假。
这世上的冤屈,总得有人看见。”
那时她才九岁,抱着刀躲在柴房里,第一次看见爹的 “余影”—— 他跪在地上,脖颈被人狠狠按住,往嘴里灌着黑漆漆的东西,眼前晃过一块刻着北斗七星的青铜令牌。
雨势渐大,苏青梧加快了脚步。
刚拐过街角,就听见护城河下游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尖利得刺破了雨幕。
“死人喽!
芦苇荡里有死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喊声处跑。
竹篮里的验尸刀随着跑动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转过那片茂密的芦苇丛时,己经围了十几个看热闹的人,大多是附近的渔民和浣衣妇,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往水里瞧,嘴里啧啧称奇。
“是个姑娘家,穿得红通通的,怕是没气了。”
“定是昨晚没回家的绣坊学徒,我今早还见她娘在桥头哭呢。”
“不对头,这几日总有人说,夜里听见芦苇荡里有女人哭……”苏青梧拨开人群往里挤时,后腰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哪来的野丫头,凑什么热闹!”
是个满脸横肉的渔夫,手里还攥着湿漉漉的渔网,“这死人的事,也是你能看的?”
她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正好撞见被拖上岸的尸体。
那姑娘仰躺在泥泞里,红衣被水泡得发胀,像朵被揉烂的罂粟花。
乌黑的头发散乱地铺在地上,沾着芦苇叶和污泥,露出的脖颈白得像玉,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就在视线触及尸体的刹那,苏青梧的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的雨幕仿佛被抽走了声音,周遭的议论声、雨声、风声,都变成了模糊的嗡鸣。
她看见那姑娘猛地坐起身,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响。
一个穿着皂隶服饰的男人背对着她,手里攥着块浸透了水的棉布,正狠狠捂住姑娘的口鼻。
姑娘的脚在泥里蹬踢着,红绣鞋的带子松了,露出的脚踝上,有圈整齐的齿痕。
这是死者的 “余影”—— 人在极度恐惧或痛苦中死去时,残留在尸身上的最后一缕意识。
苏青梧从小就能看见这些碎片,有时是模糊的画面,有时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像一场场无声的皮影戏。
“青梧丫头,发什么愣!”
有人拽她的胳膊,“快走吧,晦气!”
苏青梧猛地回神,雨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滴进眼睛里,涩得生疼。
她甩开那人的手,蹲下身时,膝盖陷进冰凉的泥水里。
竹篮里的验尸刀硌着腿,提醒她此刻该做什么。
“让让,都让让!
官府的人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穿着皂衣的衙役推搡着往前走,为首的正是捕头王虎。
他约莫西十岁年纪,满脸络腮胡,腰间的铁尺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光。
看见蹲在尸体旁的苏青梧,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苏青梧!”
王虎的嗓门比雷声还响,震得旁边的芦苇叶簌簌往下掉水,“谁让你碰尸体的?!”
苏青梧没抬头,手指轻轻拂过死者的眼睑。
姑娘的眼睛还圆睁着,瞳孔放大,却在眼底深处凝着一点极细微的恐惧。
她的睫毛上挂着泥珠,像哭过一场。
“死者年约十六,” 苏青梧的声音被雨声割得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衣物完整,无撕扯痕迹,可见并非劫色。”
她的指尖探向死者的口鼻,指腹触到一片冰凉的黏腻,“口唇发绀,齿龈有出血点,是窒息死亡的征兆。”
“放屁!”
王虎一脚踹在旁边的柳树干上,震得柳树叶落了苏青梧一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了几句你爹留下的破书,就敢在这里妄议命案?”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有人喊道:“王捕头说得是!
这丫头从小就阴阳怪气,指不定是她克死了人!”
苏青梧的手指顿了顿,转向死者的脚踝。
那圈齿痕状的伤口在红裙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伤口边缘的皮肉,硬得像结了层痂。
“王捕头请看,” 她抬起头,雨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在脖子上冲出细小的沟壑,“这齿痕深浅一致,边缘整齐,若是野兽所伤,绝不会如此规整。”
她从竹篮里掏出块干净的麻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而且这伤口己经开始结痂,说明是死前两三个时辰留下的,与窒息死亡的时间不符。”
王虎眯起眼睛,显然没料到她能说出这番话。
但他很快梗起脖子:“那又如何?
说不定是水鬼先咬了她,再拖她下水淹死的!”
“水鬼?”
苏青梧的目光扫过死者散落在泥里的红绣鞋,鞋尖绣着的并蒂莲己经泡得发涨,针脚里卡着些青绿色的粉末,“水鬼会用曼陀罗吗?”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曼陀罗是城西陀罗园特有的毒花,花可酿酒,籽能入药,过量则会让人昏迷窒息,正是江湖上常用的***。
王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你…… 你怎知是曼陀罗?”
苏青梧没回答,而是俯身凑近死者的指甲缝。
那里卡着些细碎的花粉,淡黄色,带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
她的指尖刚触到花粉,眼前又闪过一片猩红 —— 这次的 “余影” 更清晰了:姑娘被人按在地上,嘴里被塞进什么东西,挣扎间,她看见对方腰间挂着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北斗七星的图案。
“城西陀罗园的花粉,” 苏青梧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 “余影” 带来的冲击,“只有那里的曼陀罗,才会结这种带甜味的花粉。”
人群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手里的木盆 “哐当” 掉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是真的!
我见过!
上个月我去陀罗园送绣活,就闻过这种香味!”
王虎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有些慌乱。
他强作镇定地挥手:“胡说八道!
定是你这丫头为了出风头,故意栽赃陷害!
来人,把这尸体抬回衙门,再把苏青梧 ——王捕头!”
苏青梧突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他的话,“死者手腕内侧有蛇形纹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尸体的手腕上。
苏青梧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的衣袖,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臂。
在靠近手腕内侧的地方,果然有个淡青色的蛇形纹身,蛇头朝上,吐着信子,像是要钻进皮肉里。
“这是……” 王虎的声音有些发虚,“这是什么标记?”
“我不知道。”
苏青梧摇摇头,目光落在死者散落在脸前的头发上。
她轻轻把头发拨开,露出姑娘完整的面容。
这是张清秀的脸,眉眼弯弯,即使死了,也能看出生前的娇俏。
只是此刻,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像是看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但我知道,” 苏青梧站起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尸体的红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这不是水鬼作祟,也不是意外溺亡。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就在临安城里。”
王虎被她看得有些发毛,色厉内荏地喊道:“放肆!
一个女子也敢妄议官府查案!
来人,把她给我赶走!”
两个衙役立刻上前,伸手就要抓苏青梧的胳膊。
她往旁边一躲,顺势从竹篮里掏出油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只掉在泥里的红绣鞋。
鞋面上的并蒂莲绣得极精致,针脚细密,显然出自高手之手。
苏青梧捏着鞋跟轻轻一磕,从里面掉出几粒黑色的种子,滚落在油布上。
“这是陀罗籽。”
她把油布包好,放进竹篮,“王捕头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城西陀罗园查验。
看看那里的曼陀罗,是不是少了几株。”
王虎盯着她竹篮里的油布包,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下令抓人。
他挥挥手,让衙役们抬尸体:“都给我看仔细了!
谁再敢造谣水鬼,别怪我王虎的铁尺不认人!”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还在探头探脑的好事者。
苏青梧挎着竹篮往回走,雨丝落在脸上,带着股凉意。
她知道,王虎虽然嘴上强硬,但绝不会真的把陀罗籽当回事。
毕竟在这个世道,女子的话,不如狗吠响亮。
可她不能不管。
刚才在 “余影” 里,她看得真切。
那姑娘最后望向的方向,是通往城内的石板路。
而她嘴角那抹诡异的微笑,绝不是临死前该有的表情。
竹篮里的栀子花被雨水泡得发软,甜香混着曼陀罗的异香,钻进鼻腔。
苏青梧抬头望向笼罩在雨幕中的临安城,城墙高耸,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着无数看不见的冤屈。
她爹说得对,总得有人看见。
哪怕这个人,是个被世人唾弃的女子。
走到通济桥时,苏青梧忽然停住脚步。
桥洞下躲着个乞丐,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
她凑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 那乞丐画的,赫然是个蛇头人身的怪物,怪物的脚下,踩着七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老丈,” 苏青梧蹲下身,把半块炊饼递过去,“您画的这是什么?”
乞丐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一把抢过炊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水神…… 河神…… 要献祭七个穿红鞋的姑娘…… 才能平息怒火……”苏青梧的心脏猛地一缩。
第一个。
这是第一个穿红鞋的死者。
雨还在下,打在浮萍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苏青梧望着护城河里随波逐流的浮萍,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片被雨打中的叶子,明知前路是漩涡,却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紧了紧竹篮里的验尸刀,刀柄上的八个字硌得手心发烫。
转身往城西走去时,苏青梧没看见,桥洞深处,那乞丐的脖子上,挂着半块刻着北斗七星的青铜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