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的光阴,足够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眼神警惕的中年男子。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没有消毒水与汗臭混合的味道,只有初秋微凉的草木气息。
"拿着。
"狱警递给他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塑料包装还没拆,"现在都用这个了,里面存了你的身份证电子版和一些基本应用。
"齐墨接过手机,手指在光滑的表面上摩挲。
七年前进去时,手机还是带键盘的。
他笨拙地撕开包装,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的瞬间,他感到一阵眩晕——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
"有人来接你吗?
"狱警问。
齐墨摇摇头。
七年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在他被判刑的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母亲每月雷打不动地来探视,首到三年前她突发脑溢血离世。
"那你自己小心。
"狱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再回来了。
"齐墨点点头,拎着装有几件旧衣服的塑料袋,迈出了通向自由的第一步。
他的影子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试图挣脱锁链的狗。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陌生的号码在屏幕上闪烁。
齐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齐老弟!
可算联系上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油腻的中年男声,"我是老周啊,潘家园的老周!
听说你今天出来,我特意等着给你打电话呢!
"齐墨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周老板,潘家园"聚宝阁"的老板,七年前那批"货"就是经他的手流入市场的。
"周老板。
"齐墨的声音有些沙哑,太久没与人正常交流了,"有事?
""瞧你说的!
老朋友叙叙旧嘛!
"周老板的笑声透过话筒传来,"老弟啊,你在里面这些年,圈子里可是大不如前了。
像你这样眼力毒辣的掌眼,打着灯笼都难找。
怎么样,来我这儿干?
月薪十万起步,年底分红另算!
"齐墨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十万,是他入狱前收入的五倍。
他想起监狱里发霉的馒头和永远潮湿的被褥,想起母亲临终前凹陷的双颊。
"我考虑考虑。
"他最终说道。
挂断电话后,手机立刻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天津沈阳道的马西爷,开价十五万。
接着是潘家园的赵掌柜,二十万加配车。
一个接一个,仿佛他们早就约好了在他出狱这天集体轰炸。
齐墨坐在监狱外墙边的石墩上,感到一阵荒谬。
七年前,正是这些人的贪婪和谎言把他送进了监狱。
那批号称明代官窑的瓷器,他只看过照片就被要求"掌眼"。
等他发现实物是赝品时,交易己经完成,买家是位退休老干部,倾家荡产买了三件"国宝",得知真相后心脏病发作去世。
法院认定齐墨是诈骗团伙成员,判了十年。
要不是狱中表现良好,他现在还在里面数着日子。
手机又响了。
齐墨看都没看就按下接听键:"我说了会考虑!
""齐先生?
"一个清冷的女声让他愣住了,"我是林雨。
我父亲是林正风。
"齐墨猛地站起身,塑料袋掉在地上。
林正风,他在狱中认识的老人,真正的古玩鉴定大师,因一桩冤案被判无期,去年因病去世。
老人临终前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齐墨,是他七年牢狱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林师傅他...提起过我?
"齐墨声音发颤。
"不仅提起过。
"女声顿了顿,"他留了封信给你。
我现在在监狱正门口,穿红色外套。
"齐墨快步走向正门,远远看见一个高挑女子站在铁栅栏旁。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黑色长发束成马尾,红色风衣在秋风中微微飘动,与周围灰暗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走近后,齐墨注意到她眼角有一颗泪痣,与林师傅一模一样。
"齐先生。
"林雨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父亲说,只有你能看懂。
"齐墨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信纸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只青花缠枝莲纹盘,釉色莹润,画工精细。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小齐,见此盘如见我。
真品在南方,替我找到它。
别回潘家园,那里没有你要的答案。
"齐墨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
这只盘子他太熟悉了,林师傅在狱中无数次向他描述过——明永乐年间的珍品,现存世不超过五件,林师傅正是因为这盘子的"出土"被卷入文物走私案。
"父亲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去南方。
"林雨的声音很平静,"他在那边有个老朋友,开了一家小古董店,需要人帮忙。
"齐墨抬头,发现林雨正注视着他,目光清澈得不像是古玩圈的人。
他的手机又响了,屏幕上显示"潘家园赵掌柜"。
"需要接吗?
"林雨问。
齐墨看着照片上的青花盘,想起林师傅教他的第一课:"鉴物先鉴人,玩古不玩心。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曾经紧紧握住他的:"小齐,你眼力好,但心太软。
这行最怕的就是心软。
""不用了。
"齐墨按下拒接键,把手机塞进口袋,"我们去南方。
"林雨似乎早就料到他的选择,从包里拿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物件:"父亲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说,这是你的出师礼。
"齐墨揭开软布,呼吸为之一窒——那是一块温润如玉的瓷片,正是青花缠枝莲纹盘的一角。
瓷片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这是...""父亲唯一保留下来的证据。
"林雨的声音低沉下来,"证明那批被出土的文物都是赝品。
真品早就流失海外,他们只是照着图录仿制而己。
"齐墨握紧瓷片,尖锐的边缘刺入掌心。
七年前的冤屈,林师傅的遗憾,还有那位不知名买家的生命,都凝结在这小小碎片中。
"为什么选我?
"他问。
林雨望向远方:"父亲说,只有真正失去过自由的人,才懂得文物的价值。
"她顿了顿,"而且,我们需要一个既懂古玩,又不怕坐牢的人。
"齐墨突然笑了,七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他弯腰捡起掉落的塑料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走吧,带我去见见那位老朋友。
"身后,监狱的高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前方,林雨的红色外套像一面旗帜,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齐墨把那些未接来电一个个删除,跟着那抹红色,走向未知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