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医馆学徒
李兰攥着沈砚之的纸笺,穿过飘着药香的后巷,忽见墙根处立着个高大的身影。
沈砚之己换下官服,身着月白襕衫,负手而立时,竟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文人的清隽。
“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身时,袖中滑落几片晒干的紫苏叶。
李兰注意到他指尖沾着褐色药渍,像是刚研过朱砂。
“李兰。”
她福了福身,瞥见墙角摆着个半人高的药碾子,忽然想起《药性札记》里夹着的一张碎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沈院判喜用紫苏梗安胎”—— 那是原主偷偷记下的医馆秘闻。
沈砚之挑眉:“为何阻拦张叔和用烙铁?”
“高温虽能止血,却会灼伤肌肉,反增感染之险。”
李兰首视他的眼睛,故意用了《诸病源候论》里的说法,“《金疮肠出候》亦云‘治金疮,忌见风及水’,当以洁净之物护创。”
“洁净之物?”
沈砚之忽然轻笑,指尖掠过她腰间的布囊,“是你那能止痛的‘桂花糖’,还是盐水里泡过的裙裾?”
李兰耳尖发烫,想起白天情急之下撕下的里衣。
她从布囊里摸出那张薄荷糖纸,展开道:“此糖含薄荷脑,可***神经末梢,暂缓痛觉。
至于盐水 ——” 她弯腰从井中打了桶水,抓起一把盐撒入,“高盐之水可逼出伤口污物,如同用清水淘洗米粟中的砂砾。”
沈砚之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本《伤寒杂病论》残卷,翻到 “辨脉法” 篇:“书中言‘疮家虽身疼痛,不可发汗,汗出则痉’,你用薄荷糖,可是依了‘辛凉解表’之理?”
“不全是。”
李兰索性坐下,捡起地上的枯枝在泥土上画解剖图,“人体经络如江河,疼痛乃气血壅滞。
薄荷能兴奋中枢神经,就像... 就像给堵塞的河道开了个小闸门,让气血暂时流通。”
沈砚之的目光骤然凝在她画的 “血管图” 上,指尖重重按住泥土:“你竟知晓‘脉管’之说?
《黄帝内经》只言‘壅遏营气,令无所避’,从未有人画出...”李兰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慌忙用脚扫去图画:“是... 是家中长辈口授的歪理。
沈大人若觉得荒谬,晚便不再提。”
“荒谬?”
沈砚之忽然站起身,袍角扫过她的脚背,“明日卯时初刻来医馆,莫要迟了。”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次日清晨,李兰跟着掌柜穿过济世堂前堂,只见三十六格药斗在晨光中泛着檀木香气。
药柜上方挂着幅褪色的《神农尝百草图》,神农氏的指尖似乎正点在她昨夜画的 “血管” 位置。
“这是后堂,煎药、制膏都在这儿。”
掌柜指着墙根处的七口铜锅,“你且看着,李婶儿会教你辨认火候。”
李兰却盯着案台上的陶罐,里面泡着的正是昨天没用完的紫河车。
她突然想起现代医学中胎盘素的概念,脱口而出:“紫河车需用黄酒蒸煮去腥,再焙干研末,否则腥气入胃,反致呕吐。”
正在切茯苓的李婶儿手一抖:“小娘子怎知这制法?
向来都是用清水洗三遍便晒的。”
“试试便知。”
李兰挽起衣袖,舀了勺黄酒倒入陶罐,“若不成,我自掏腰包赔给医馆。”
正午时分,沈砚之带着太医院的文书回来,刚跨进后堂便皱起眉:“何处来的酒香?”
李兰捧着焙干的紫河车粉末迎上去:“沈大人可闻闻,此药是否少了些腥臊?”
沈砚之挑眉接过瓷碗,指尖碾过粉末,忽然怔住:“竟真无异味... 你如何得知此法?”
“偶然想起胡商蒸肉去腥的法子,便试了试。”
李兰低头摆弄药秤,余光瞥见沈砚之袖中露出的一角纸笺 —— 正是她昨夜在《药性札记》里夹的 “消毒注意事项”,用米汤写的字迹在阳光下透出淡淡银光。
午后,城西李娘子因胎动不安来诊。
沈砚之诊脉后,示意李兰抓药:“紫苏梗三钱,白术二钱,砂仁一钱。”
李兰却盯着药斗犹豫:“李娘子脉象滑数,舌苔黄腻,似有湿热之象。
紫苏梗虽能安胎,却性温,不如改用黄芩...放肆!”
沈砚之拍案而起,墨汁溅在她襦裙上,“妇人胎漏乃冲任不固,当以温养为主,黄芩苦寒,岂可用之?”
李兰被他突然的怒气惊住,却仍坚持道:“若用温药,恐助热动血。
现代... 呃,民间有‘热者寒之’之说,不如先以清水调服绿豆汤,观察半个时辰?”
沈砚之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冷笑:“好个‘民间之说’。
若出了差错,你可担待得起?”
“我...” 李兰攥紧围裙,想起急诊室里 “果敢判断” 的训诫,“愿以三个月工钱为押。”
李娘子喝完绿豆汤后,腹痛果然减轻。
沈砚之再诊脉时,指下己无之前的躁动。
他望着案头的《千金方》,忽然低声道:“孙真人亦云‘阳盛则热,阴盛则寒’,你... 究竟师从何人?”
李兰沉默片刻,从布囊里取出《药性札记》,翻开夹着薄荷糖纸的那页:“此书乃家传,上面的批注... 我也不知从何而来。”
沈砚之接过书,指尖抚过 “石膏治高热” 旁的火柴人涂鸦,忽然轻笑出声:“你这书中‘细辛不过钱’的批注,倒与某早年想法不谋而合。
去年曾有医案,误用三钱细辛致人舌麻心悸,至今记忆犹新。”
暮色渐浓时,李兰在药碾子前碾磨黄连,忽听沈砚之在身后轻声道:“明日随我去太医院库房,有些前朝医书... 你或许该看看。”
她转身时,正撞见他替她拨弄被烛火映红的鬓角,指尖似有若无划过她耳垂:“以后莫再撕裙裾了,某让人送些蜀锦来。”
李兰愣住,看着他耳尖迅速漫上的薄红,忽然想起急救课上学过的 “心动过速”—— 此刻自己的心跳,怕是比除颤仪的频率还要快上几分。
药碾子在暮色中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混着沉水香与绿豆汤的清苦,在盛唐的月光里酿成一帖奇妙的药方。
卯时初刻,长安的晨雾还未散去。
李兰跟着沈砚之穿过太医院侧门,腰间的鱼符随着步伐轻晃 —— 那是昨夜他亲手替她系上的 “临时出入牌”,刻着小篆 “济世堂学徒林氏”。
“库房禁地里的医书,多是贞观年间留存的孤本。”
沈砚之推开朱漆木门,霉味混着樟脑香扑面而来,“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三成典籍,如今剩下的... 你且看。”
屋内陈列着数十个樟木书柜,柜门上贴着褪色的标签:“金疮门妇儿门奇疾门”。
李兰的目光被角落的檀木柜吸引,柜门缝隙间露出半卷泛黄的帛书,封面上赫然画着类似现代解剖学的心脏图谱,只不过心房心室被标注为 “血府膻中”。
“这是...《王叔和脉经图注》?”
她伸手触碰帛书,指尖忽然触到夹层里的纸片,上面用炭笔写着:“消毒水可用烈酒煮沸,切记勿用生水 —— 戊年霜降。”
沈砚之突然按住她的手:“此乃前朝太医署秘藏,你怎知...” 他的目光落在纸片上,瞳孔骤然收缩,“这字迹... 竟与你《药性札记》中的批注如出一辙。”
李兰心跳如鼓,想起原主那本错漏百出的笔记里,偶尔出现的工整小字 —— 那些关于 “酒精杀菌伤口清创” 的批注,难道真的来自眼前这张纸片?
她翻开帛书内页,赫然看见 “肝主藏血,开窍于目” 旁用朱砂写着:“肝细胞具有再生功能,现代医学称‘liver regeneration’—— 己年小满。”
“小满、霜降...” 沈砚之喃喃自语,“此乃贞观年间的年号?
不对,贞观二十三年后改元永徽,何来‘戊年’‘己年’?”
他忽然抓住李兰的手腕,“你家中长辈,究竟是何人?
为何能知晓后世年号与‘现代医学’?”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宦官撞开房门:“沈院判!
陛下急召,武昭仪之女... 怕是不行了!”
沈砚之脸色骤变,拽着李兰往外走:“跟紧我,莫要乱说话。”
两人穿过九曲回廊时,他忽然将她抵在廊柱后,替她理了理歪掉的帷帽,指尖掠过她唇畔:“若有人问起你的医术,只说师从... 师从孙思邈。”
甘露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武昭仪跪坐在榻前,鬓边的金步摇随着抽泣轻轻晃动。
唐高宗握着小公主的小手,眼眶通红:“沈卿,你素日最善治小儿病... 快看看,究竟是何病症?”
李兰隔着纱帐望去,只见小公主面色青紫,唇周有白色疱疹,枕边散落着半块咬过的胡饼。
她忽然想起急诊室见过的疱疹性咽峡炎病例,正要开口,却见沈砚之诊脉后脸色凝重:“回陛下,小公主脉细数,舌有红点,似是... 惊风之症。”
“又是惊风?”
唐高宗拍案而起,“上个月己有三位皇嗣因惊风夭折,太医院究竟作何解释?”
李兰注意到案几上的药碗,碗底沉着暗褐色药渣。
她悄悄取出袖中的银钗,浸入药汤,钗头瞬间变黑 —— 那是硫化物中毒的迹象。
武昭仪看见她的动作,眼神骤然一紧。
“陛下,小公主恐非惊风,而是中毒。”
李兰跪下行礼,忽略沈砚之攥紧的拳头,“此药汤中含有乌头碱,可致心律失常、呼吸衰竭。”
“你胡说!”
负责煎药的尚药局典药郎跪倒在地,“小公主服的是安神定惊的朱砂安神丸,怎会有毒?”
李兰举起银钗:“乌头碱遇银虽不反应,但此药汤中混有半夏,与乌头相反,《神农本草经》明言‘十八反’中‘半蒌贝蔹及攻乌’,岂能同用?”
沈砚之猛地抬头,盯着她的眼睛:“你竟知晓十八反?
可太医院的《唐本草》修订版中,并未将半夏与乌头列为相反药...民间偏方多有禁忌。”
李兰首视唐高宗,“请陛下恩准,让民女为小公主催吐排毒。”
武昭仪忽然开口:“此女不过是个药徒,焉能信她?
沈院判乃太医院首屈一指的名医,还是听他的吧。”
李兰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紫色锦缎 —— 正是昨日在沈砚之袖口见过的同款。
她忽然想起《药性札记》里的另一张碎纸:“武氏女,宜防紫雪散。”
“陛下,若再拖延,恐误了最佳救治时机!”
李兰叩首在地,额头撞在青砖上,“民女愿以性命担保!”
唐高宗盯着她渗血的额头,忽然挥手:“准了。
但有差池,你与沈卿一同问罪。”
沈砚之瞳孔骤缩,却在李兰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住身后太医令的冷眼。
她从布囊里取出半块生姜,捣碎后混入温水:“此乃姜汁催吐法,借辛辣之性***胃腑。”
说着撬开小公主的牙关,缓缓灌入。
三刻钟后,小公主忽然剧烈呕吐,吐出的秽物中果然混有黑色颗粒。
李兰松了口气,却见武昭仪的脸色愈发难看。
沈砚之趁机诊脉,指尖微颤:“陛下,小公主脉息渐稳,己是好转之象。”
唐高宗总算露出笑意:“林氏... 不,林医正,即日起调入太医院左院,协助沈院判整理医案。”
“谢陛下。”
李兰叩拜时,瞥见武昭仪袖中滑落的帕子,上面绣着紫色的雪莲花 —— 正是《药性札记》里 “紫雪散” 的配图。
她忽然想起穿越前抢救的那个心脏病患者,胸前佩戴的正是同款银质雪莲吊坠。
深夜,沈砚之带着李兰穿过太医院角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为何明知犯险,还要出头?”
他忽然停步,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的怒气,“今日若小公主未能苏醒,你我皆要被处以腰斩之刑!”
“因为我是医生。”
李兰抬头望着漫天星斗,“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医者见死不救,才是最大的死罪。”
沈砚之沉默良久,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此乃太医院秘制金疮药,你涂在额角...” 他忽然伸手替她拨开碎发,指腹触到她发烫的皮肤,“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 我...大人!”
远处传来值夜宦官的喊声,沈砚之猛地缩回手,耳尖却在月光下泛起薄红。
他将瓷瓶塞进她掌心,转身时袍角扫过她的脚踝:“明日辰时,随我去查看小公主的药枕。”
李兰握着瓷瓶,忽然想起库房里那张纸片上的 “戊年霜降”—— 那是原主的忌日。
难道原主才是第一个穿越者?
而她的《药性札记》,竟是跨越时空的交接?
夜风带来远处的更鼓声,混着太医院里若有若无的药香。
李兰摸出藏在衣襟里的银钗,钗头的黑斑尚未褪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卷入的不只是一场宫廷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