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贴在耳边，听筒里传来陈明压低的声音，背景是嘈杂的杯盏碰撞和模糊的笑语。
“快了快了，亲爱的，就快谈完了，已经在收尾……真的，最多半小时，等我回来切蛋糕！
”他尾音刻意放软，带着一种哄骗的甜腻，随即又被更大的喧闹淹没。“嗯。
”林晚只应了一声，挂断。厨房的灯光白得晃眼。她低头，
看着流理台上那个圆形的冰淇淋蛋糕。精致的巧克力外壳上勾勒着银色的祝福语，
中央用翻糖做了一对依偎的小人。只是此刻，蛋糕边缘的巧克力脆皮边缘，
正缓慢地渗出一点细微的水珠，在冰冷的台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她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蛋糕盒壁，一片冰凉。二十多分钟前，为了维持形状，
她刚把它从冷冻室里拿出来。室温下，它正以一种无法逆转的速度，
开始背叛它最初的完美形态。墙上的电子钟，猩红的数字跳了一下：22:47。
她端起蛋糕盒，走到客厅，放在玻璃茶几中央。然后，她又转身回到厨房，打开冷冻室。
设定，急速冷冻十分钟。低沉的嗡鸣声响起。时间到，她拿出蛋糕，
盒子表面瞬间凝起一层薄薄的白霜。她把它放回茶几中央。如此重复。
每一次冷冻的嗡鸣声在深夜里都格外刺耳。她像一个固执的守墓人，徒劳地用冰冷的机器，
对抗着时间对这份象征物的无情侵蚀，对抗着心脏被缓慢凌迟的滞重感。
电子钟的数字变成23:15。茶几上的蛋糕盒壁，水珠渗出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些，
翻糖小人的裙摆边缘，也显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绵软。玄关终于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响。
门开了，陈明带着一身浓重的烟酒气撞了进来，脚步虚浮。
他看到客厅里亮着的灯和茶几上那个刚从冷冻室取出的、冒着丝丝寒气的蛋糕盒，
脸上立刻堆起夸张的、带着醉意的笑容：“哎呀！我的好老婆！真等着我呢！不是说别等嘛！
”他趿拉着鞋走过来，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另一只手却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印着知名甜品店Logo的精致小纸袋。他走到茶几前，
带着一身混杂的气息俯下身，目光扫过那个边缘微湿、形态尚算完好的冰淇淋蛋糕，
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随即被更浓的笑意覆盖。“哟！
老婆还特意订了冰淇淋的？真有心！”他嘴里赞着，
却顺手将手里那个小纸袋放在了蛋糕旁边。纸袋口露出一角淡粉色的硬质纸盒。
“甜心坊的招牌草莓拿破仑，排了会儿队呢！客户那边散得晚，顺路买的。
”他献宝似的指着那小盒子，又变戏法似的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对折的卡片，
压在纸袋上。卡片是淡金色的，上面用花体字印着烫金的汉字：“致最亲爱的”。
林晚的目光落在卡片上。陈明从不叫她“亲爱的”，他嫌肉麻。他习惯叫她“晚晚”，
或者干脆省略称呼。这张卡片，这“亲爱的”的称呼，像一根细小的冰刺。
“客户非要去续摊，推都推不掉！”陈明没注意到林晚的目光，自顾自地解释着，
带着浓重的酒气在她身边坐下，身体陷进沙发，皮革发出轻微的呻吟。“累死我了……不过，
总算搞定了个大单！”他侧过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林晚脸颊上，试图去搂她的肩膀，
嘴唇也凑过来。林晚的身体在他靠近时几不可察地向后倾了半分，避开了他的触碰和亲吻。
“一身酒气，去洗洗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像一块温润的玉石，听不出情绪。
陈明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讨好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好好，
听老婆的！”他站起身，脚步有些摇晃地走向浴室，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手机从他裤袋滑落，掉在沙发边缘，屏幕朝下。水声哗哗响起。林晚的目光重新落回茶几。
那个经历了反复冷冻又被室温缓慢解冻的冰淇淋蛋糕，边缘的水珠汇聚，滴落，
在玻璃面上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旁边，是那个扎眼的粉红色纸盒，
和那张写着“致最亲爱的”的金色卡片。她伸出手，拿起那张卡片，打开。
里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迹：“给最甜蜜的你——周年快乐！”落款处，
一个潦草的、花哨的签名：“陈明”。林晚捏着卡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将卡片重新对折，放回原处，
压在粉红纸盒上。她站起身，没有再看蛋糕一眼，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
城市的星河依旧璀璨，却照不进她眼底分毫。冷冻室的嗡鸣声早已停止，厨房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浴室持续的水声，单调地敲打着深夜。沙发边缘，陈明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
一条新的通知弹出，又迅速暗了下去。第二天清晨，阳光刺眼。
林晚的生物钟在六点准时唤醒她。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带着被躺过的皱褶和残留的酒气。
她下床，洗漱，走进厨房。系上围裙。昨晚发好的面团在盆里膨胀得白白胖胖。揉面，排气，
擀皮，包入调好的猪肉茴香馅料。手指翻飞间，一个个褶子均匀漂亮的包子成型，
整齐地码在蒸笼里。灶上水开，蒸汽升腾。很快，
厨房里弥漫开诱人的面食香气和茴香的独特辛香。蒸笼揭开，白胖的包子冒着腾腾热气。
林晚用筷子夹出几个，放在白瓷盘里晾着。旁边是煮好的小米粥，温热的牛奶。
陈明揉着眼睛，一脸宿醉的疲惫走进餐厅，手机被他拿在手里，屏幕还亮着，
他似乎刚回完什么信息，嘴角还挂着一丝未收起的笑意。他目光扫过餐桌上的包子和粥，
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个包子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嗯，
老婆手艺就是好！”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陈明迅速瞥了一眼，
脸上的表情似乎更放松了些，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他三两口就把手里的包子吃完，
又伸手去拿第二个。林晚端着牛奶走过来，正要坐下。陈明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抓起盘子里剩下的两个包子，动作有些匆忙：“老婆，差点忘了！早上约了个重要客户谈事，
得赶紧走了！这俩我带着路上吃！省得饿着！”他一边说，一边已经站起身，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林晚握着牛奶杯的手停在半空，看着他。陈明走到玄关换鞋，
嘴里叼着最后一个包子，含糊地补了一句：“对了，晚上……嗯，可能还有应酬，
别等我吃饭了！”话音未落，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林晚放下牛奶杯，
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楼下，陈明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单元门口。
她看见他快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而是拿出刚才带走的那两个包子。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然后，他降下车窗，
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清晨的小区很安静，没什么人。
林晚看见他随手把剩下那个只咬了一口的包子，连同装着另一个完整包子的袋子，
一起扔到了单元门旁边的绿化带草丛里。几乎是同时，
两只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毛色脏乱的流浪狗像箭一样窜了过去，
兴奋地争抢起那还冒着热气的食物。林晚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暖洋洋的。她看着陈明的车子启动，汇入小区外的车流，
消失不见。又看着那两只流浪狗在草丛里满足地啃食着沾了泥土的包子，发出护食的低吼。
餐厅里，那盘她精心包好的包子，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旁边，是那杯渐渐失去热气的牛奶。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慢慢走回餐桌旁，拿起那个凉透的包子，掰开一小块，
放进自己嘴里。面皮松软，茴香馅料调味正好，只是已经彻底凉了，
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油腻的冷意。她慢慢地咀嚼着，
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绿化带，那两只狗还在争抢，尾巴摇得飞快。下午四点半，
林晚准时出现在小学门口。念念像颗小炮弹冲进她怀里。“妈妈！爸爸呢？
他说今天带我去‘恐龙星球’！超级大惊喜！”念念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小手攥紧，尖锐地疼了一下。她蹲下身，整理着儿子的领口，
手指拂过他柔软的发梢。“念念，”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柔和，
“爸爸……临时有个很重要的客户要见。你知道的，爸爸工作很忙，
是为了给我们买更多玩具，住更大的房子。”她看着儿子眼底的光芒瞬间黯淡，
小嘴委屈地扁了起来，立刻补充道，“不过，妈妈带你去！买最大的恐龙冰淇淋！
”“最大最大的？”念念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沮丧烟消云散，重新雀跃起来。
“最大最大的。”林晚牵起儿子温热的小手，走向地铁站。
听着儿子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趣事，林晚的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前方拥挤的人潮。
每一次轻飘飘的许诺，每一次理所当然的遗忘，都像一粒看不见的尘埃，落在心头，
积少成多。哄睡玩得筋疲力尽的念念，林晚坐在客厅沙发，膝上摊着家庭记账本。
台灯光晕柔和。她握着笔，一行行核对：水费、电费、学费、陈明的新衬衫……笔尖沙沙，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很轻。陈明蹑手蹑脚走进来，
带着一身浓重的烟酒和高级餐厅的气息。他看到林晚，脚步顿住，脸上立刻堆起歉意的笑。
“还没睡呢？等我啊？”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扔在单人沙发上，解开衬衫扣子，
揉着太阳穴在林晚旁边坐下。“今天这客户太难搞了！事儿特多！选的地方也磨叽，
非要去什么‘云顶花园’！那地方死贵，还不好停车！”他抱怨着，身体陷进沙发，
一股混合着烟草、食物和一丝极其甜腻、陌生的女士香水味弥散开来。林晚没有抬头，
笔尖在账本上流畅移动。那丝甜腻的香水味，像细小的毒针，刺破了周围的空气。
“云顶花园”，她知道那地方，本市著名的情侣主题餐厅，以浪漫氛围和高价著称。“嗯。
”她应了一声。陈明似乎没察觉，继续道：“不过，总算伺候满意了！初步意向书签了！
成了的话，提成这个数！”他比划着，语气得意。林晚抬起头，
平静地看着他灯光下泛红兴奋的脸：“你衬衫口袋好像鼓着，别压皱了。报销的发票？
”她提醒道，语气平常。陈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胸口袋，果然有点鼓囊。
他随手掏出来，是几张折叠的纸片，看也没看就扔在茶几上。“哦，发票，吃饭的，
还有停车票什么的，回头报销用。”他不在意地说，又揉了揉太阳穴，“那地方香薰味太浓，
熏得我头疼……”林晚的目光落在那些散开的纸片上。最上面一张，
正是“云顶花园”的发票。日期，今天。时间，17:08开餐。
正是她带念念在游乐场的时间。客户？下午五点零八分就开始的“商务晚宴”？在情侣餐厅？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用指尖将那张发票拨开。下面一张发票露了出来。同样高档的餐厅，
日期是上周三。林晚记得那天，陈明说陪外地来的老同学。发票右下角，
一行小字备注：儿童套餐x1。儿童套餐。林晚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指尖冰凉。
她维持着平静，继续拨开。第三张发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猝不及防地烫进她的视线——丽景湾海滨度假村。双人豪华海景套房。日期：两天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