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下得黏腻而绵长,仿佛天空也浸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
灵堂里,浓重的百合与白菊的香气混合着湿冷的潮气,凝滞在每一个角落。
父亲的遗照高悬于黑色帷幔中央,那张我无比熟悉、曾经威严又偶尔透出疲惫的脸庞,
被冰冷的相框固定,隔着缭绕的青烟,沉默地俯视着下方聚集的人群。
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看来,竟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空气里只有压抑的啜泣,
间或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母亲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裙,坐在最前排的椅子里,背脊挺得笔直,
如同一尊苍白的雕像,唯有偶尔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才泄露出她体内正在崩塌的世界。
大哥李铮站在她斜后方,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紧抿着唇,
下颌绷紧,目光死死钉在父亲的遗像上,那眼神里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悲伤,茫然,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尘埃落定的焦灼。我,李哲,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
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闷得透不过气,悲伤沉重,
却又掺杂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解脱感——父亲那无处不在的掌控,
那沉甸甸的期望,终于随着这棺木,一同入土了吗?穿着深灰色西装的张律师,
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拿着一个棕色的硬皮文件夹,步履沉稳地走到了灵堂前方。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
带着职业性的肃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诸位亲友,节哀顺变。”张律师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灵堂的凝滞,“遵照李国栋先生的生前意愿,现在由我宣读遗嘱。
”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所有的目光,或悲切,或茫然,
或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都聚焦在张律师和他手中的文件夹上。李铮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直,
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母亲攥紧了手中的黑色丝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张律师打开了文件夹,取出几页雪白的纸张。他清了清嗓子,
开始宣读那些冰冷的、关乎巨大财富归属的法律条文。前面冗长的条款,
关紧要的房产、一些慈善基金的设立、对几位老部下的安置……这些细枝末节像沉闷的鼓点,
敲在紧绷的神经上,却并未触及核心。李铮的眉头越拧越紧,那份焦灼几乎要破体而出。
“……最后,”张律师的声音陡然顿住,他抬起头,
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李铮和母亲的方向,反而在我这个角落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又垂下眼帘,
清晰地念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本人李国栋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
包括李氏集团百分之五十二的控股权、国内外所有存款、证券、投资及其他一切财产权益,
无条件、全数赠予……”灵堂里落针可闻,连啜泣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心脏似乎都悬在了半空。“——李维安先生。”死寂。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李维安?”一个坐在后排的远房表叔茫然地、下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句,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这个名字,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
都如同一个来自异域的陌生符号,毫无意义,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突兀感。“李维安?
”李铮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仅存的悲伤瞬间被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怒火烧得灰飞烟灭。
他死死盯着张律师,像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谁?张律师,你念错了吧?
谁是李维安?”张律师迎着他的目光,神情依旧肃穆,甚至带着一丝悲悯:“李铮先生,
遗嘱表述非常清晰。所有财产,赠予李维安先生。”“不可能!”李铮的声音陡然拔高,
像困兽受伤后的咆哮,瞬间撕裂了灵堂虚假的平静,“李维安是谁?
我父亲哪来的什么李维安?!凭什么?!这不可能!遗嘱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他向前冲了一步,手臂挥舞着,仿佛要抢夺张律师手中的文件。他额头青筋暴起,
面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页纸,
仿佛那是吞噬一切的毒蛇。“铮儿!”母亲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呼唤,试图阻止他。
就在李铮的质问声浪尚未平息,
掌猛地挥向旁边灵案上供奉的一只硕大清雍正年间的青花缠枝莲纹大花瓶时——“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尖锐噪音,骤然炸开!
晶莹的瓷片、冰冷的水、枯萎的花瓣,如同被炸开的烟花,猛地向四周飞溅开来!
碎片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更加刺耳的声响,也像是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母亲就在那飞溅的碎片边缘,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那双曾经温婉、此刻却盛满无边痛苦和惊骇的眼睛,
死死地望向父亲那张永远凝固了表情的遗像,仿佛在无声地诘问。随即,
她眼中的光彩如同燃尽的烛火般骤然熄灭,身体一软,像一片骤然失去依托的秋叶,
无声无息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妈!”“大嫂!
”惊呼声、尖叫声、混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灵堂。方才庄严肃穆的哀悼之地,
瞬间变成了闹剧与灾难的现场。我站在那片喧嚣与狼藉的边缘,
看着大哥被几个人死死拉住仍在嘶吼,看着亲戚们慌乱地围住昏厥的母亲,
看着满地狼藉的瓷片和水渍……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这七月的冷雨更甚,
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血液。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麻木的钝痛。那个名字——李维安——像一根冰冷的毒刺,
狠狠扎进了这家族早已脆弱不堪的肌体,也扎进了我同样混乱不堪的心。凭什么?是啊,
凭什么?父亲,你这最后一步棋,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你留下的,哪里是遗产?
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将所有人拖入泥沼的战争!而我,又该站在何处?
喧嚣如同退潮般从主宅剥离。母亲被紧急送往了医院,
大哥李铮被几位叔伯强行“劝”回了他自己的别墅,临走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我,
那眼神里除了狂怒,还有一丝冰冷的警告。
其他的亲戚们也带着满腹的惊疑和幸灾乐祸的揣测,匆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偌大的、曾经象征着李家无上权力与荣光的宅邸,转眼间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
和无处不在的、属于父亲的遗留气息。佣人们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灵堂的狼藉,动作轻得像猫,
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我独自走上二楼,脚步沉重地踏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
脚步声被吸取得干干净净,仿佛行走在真空里。
父亲的卧室和书房占据了二楼向阳的整个东翼。我推开书房沉重的实木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上好雪茄、陈旧皮革书籍和一丝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
在光洁的红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窗棂影子,
也将书房内沉重的红木书柜、宽大的书桌、真皮沙发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垂死的金色。
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父亲生前的样子。书桌上,
还压着几份摊开的、字迹遒劲的文件;笔筒里插着他惯用的那支万宝龙钢笔;甚至烟灰缸里,
还残留着半截未燃尽的雪茄烟蒂,仿佛主人只是刚刚起身离开片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固的悲伤和巨大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李维安。这个名字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他是谁?父亲隐藏了多久?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是全部?愤怒、屈辱、被彻底背叛的冰冷感,如同毒藤缠绕心脏,越收越紧。
但在这翻江倒海的情绪之下,一丝更深的疑虑却顽强地冒出头来——父亲,
那个一生精明强干、算无遗策的男人,他走的最后一步,
真的会如此简单粗暴、仅仅是为了羞辱我们这些“失败”的子女吗?
那份遗嘱……它真的就是全部真相吗?目光不由自主地,
投向了书房内侧那个厚重的、嵌入墙壁的墨绿色保险柜。那是父亲真正的秘密堡垒。
密码是什么?我尝试了父亲的生日,母亲的生日,
公司的成立日……冰冷的电子锁屏一次次亮起刺眼的红光,发出短促尖锐的“嘀嘀”声,
嘲笑着我的徒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
我颓然地靠在冰冷的保险柜门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四周。夕阳的最后一抹光线,
正巧从书柜顶层一格玻璃门的边缘掠过,照亮了里面摆放的一排排相框。其中一张,
是很多年前,父亲带着少年时代的我和李铮去郊外钓鱼的合影。照片上的父亲还很年轻,
笑容爽朗,一手搭在李铮肩上,一手扶着我的钓竿。李铮笑得没心没肺,
而我则显得有些拘谨腼腆。目光停留在父亲搭在李铮肩头的那只手上。记忆中,
父亲似乎总是更习惯用右手……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猛地击中了我!我几乎是扑到书桌前,
抓起父亲常用的那支钢笔,拔开笔帽——笔尖是倾斜的!父亲是个左撇子!
那些需要签名的文件,他总是习惯性地放在身体的左侧!我猛地转身,再次扑到保险柜前。
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些具有纪念意义的数字,而是尝试着,用左手,
子女视为“密码”的数字——母亲第一次来这个家做客的日子据说是父亲最得意的一天,
公司第一次扭亏为盈的月份和日期他常提起,
以及……我母亲唯一一次在他生日时送他领带的年份末尾两位。
“嘀——”一声轻微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柔和的长音响起。保险柜门内部,
锁舌悄无声息地弹开了!沉重的柜门应手而开,
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文件袋和一摞摞用丝带捆扎的票据。没有想象中的金条珠宝,
只有冰冷的纸张。然而,就在柜门内侧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柜壁融为一体的金属夹层里,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异样的凸起。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
一个扁平的、厚度约一指宽的暗格弹了出来。里面没有文件,
只有三份折叠起来的、纸张颜色深浅不一的文件,
以及一本深蓝色皮质封面、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旧笔记本。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仿佛握着的不是纸张,而是烧红的烙铁。我抽出那三份文件,就着窗外仅剩的天光,
迅速展开。第一份,纸张已经泛黄,落款日期是十年前。
子李哲继承部分房产、现金及一个信托基金;妻子我母亲享有宅邸居住权及丰厚赡养费。
一份中规中矩、符合所有人预期的分配方案。第二份,日期是五年前。
内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铮的份额被大幅削减,只保留了一些不动产和少量现金;而我,
李哲,被指定继承集团百分之三十的股权和核心管理权;母亲的部分不变。这份遗嘱里,
李铮的名字后面,父亲用红笔添加了一个极其潦草、力透纸背的备注:“刚愎!冲动!
难当大任!”那感叹号如同血滴。第三份,纸张是最新的洁白,
日期赫然是父亲去世前三个月!也就是最终被张律师宣读的那一份!
内容完全打败:所有财产,无条件赠予李维安!而在遗嘱末尾,父亲的签名旁边,
同样有一行更小、更急促的铅笔字迹,像是临时加上去的:“此为最终定稿。
维安……务必交到他手上。”三份遗嘱,三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一起。父亲的意志在这十年间经历了如此剧烈的摇摆?
他对李铮从期望到失望乃至绝望?对我,似乎有过短暂的期许,但最终也放弃了?为什么?
那个李维安,他究竟凭什么在最后时刻夺走一切?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玩弄于股掌的愤怒攫住了我。我颤抖着手,
拿起了那本深蓝色的旧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经年摩挲留下的光滑痕迹。
我翻开它,里面是父亲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
记录着日期、天气和一些零碎的事务、随想。我急切地、几乎是粗暴地翻动着纸张,
寻找着关于李维安,关于这三份遗嘱的蛛丝马迹。日记的跨度很长,从十几年前开始。
早期的记录多是公司事务、市场判断。直到大约八年前,
一个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小安”。起初只是寥寥数语:“今日见小安,又长高了,
功课尚可,性子有些孤僻。” “给小安置办了新衣,他母亲……唉。” “汇款已收到?
但愿他们母子安好。” 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克制而复杂的情绪,有关怀,有愧疚,
还有深深的无奈。关于“小安”的母亲,父亲提及极少,
只用过一个模糊的代称“云城旧识”,语气沉重而回避。
但字里行间拼凑出一个轮廓:一个在父亲早年于云城开拓市场时认识的、身份普通的女人,
一场短暂而隐秘的情缘。李维安的存在,是父亲心头一道隐秘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翻到大约五年前,也就是第二份遗嘱出现的时间段,日记里的情绪明显变得焦躁、失望。
关于大哥李铮的记录陡然增多,字迹也显得凌乱而用力: “7月12日,雨。
李铮又擅作主张,签了那份合同!目光短浅!不计后果!跟他讲了多少遍风险!
简直是对牛弹琴!董事会那边如何交代?!” “9月5日,阴。财务部老周私下汇报,
李铮挪用项目款去填他那个狗屁投资的窟窿!数目不小!混账!这是要把公司蛀空吗?!
怒火攻心,血压…” “11月18日,晴。与李铮长谈,几近争吵。他竟指责我压制他,
不给他机会!机会?他配吗?!刚愎自用,贪功冒进,毫无格局!朽木不可雕!看来,
是时候考虑李哲……”关于我的记录也出现了:“李哲……能力是有的,心思也细,
但……太软了。优柔寡断,缺乏那股子狠劲和担当。守成或许尚可,开拓?难!
集团如今风雨飘摇,内忧外患,交给他,只怕……”后面是长长的一段空白,
仿佛父亲陷入了痛苦的权衡。
“小安”李维安的记录则充满了忧虑和一种奇特的、近乎托付的期望:“小安快成年了。
他母亲身体越来越差……这孩子,像他母亲,心思重,也……像我年轻时的倔。送去读商科,
不知他是否愿意?他恨我吗?大概是的……但这份家业,这份责任,难道真要毁在李铮手里,
或者湮灭在李哲的平庸中?” “维安……维安……或许,只有彻底打破,
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把他推到风口浪尖,才能逼他,
也逼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看清自己?” 字迹在这里变得异常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