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砸在脸上时。我正跪在东宫的青砖地上。皇后的金钗离我的眼睛只有半寸。
她骂:“贱籍出身的东西,也配给太子冲喜?”我刚被塞进这顶红轿子三天。三天前,
爹把十两银子揣进怀里,捏着我的胳膊往轿子里推。
他说:“你姐嫌太子是个活不过开春的病秧子,要死要活不肯嫁。”“你命贱,
去东宫冲喜最合适。”“死了也不亏。”嫡姐苏怜站在门内,隔着红盖头,
我都能看见她嘴角的笑。此刻皇后的鞋尖碾过我的手背。“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第一个扒了你的皮。”她甩下这句话,转身进了暖阁。廊下的宫女太监连眼皮都没抬。
仿佛我跪在这儿,跟路边的石头没两样。雪越下越大。我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硬的红嫁衣,
冻得牙齿打颤。膝盖早就没了知觉。到后半夜,有个小太监踢了我一脚。“起来吧,
娘娘发话了,去柴房待着。”柴房比雪地好不了多少。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
冷风从破窗户灌进来,跟刀子似的。我缩在草堆里,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是两个宫女。
她们提着食盒,说话的声音飘进来。“娘娘也太狠了,这丫头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狠?
前儿个御花园的锦鲤冻死了,娘娘都让人杖责了喂鱼的小太监。”“也是,一个农户女,
能进东宫已是祖坟冒青烟了。”“嘘,别说了,把这碗馊粥给她送去。”门被推开。
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扔在我面前。里面飘着的菜叶都发绿了。还有几条白胖的虫子在蠕动。
“吃吧。”穿绿衣的宫女撇着嘴,“不吃饿死了,还得算在我们头上。”我盯着那碗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我知道,我得吃。不吃,明天就没力气挨罚了。我抓起粥碗,
闭着眼往嘴里倒。馊味直冲脑门。宫女嗤笑一声,转身走了。门“吱呀”一声关上。
我趴在地上干呕。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这就是我用一条命换来的“福气”?第二天天没亮。
就有人来敲门。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太子妃,该去给太子侍疾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嘲讽。我跟着她穿过回廊。太子的寝殿在最里面。门窗紧闭,
连一丝光线都透不出来。隔着门,能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声音嘶哑,像是随时都会断气。嬷嬷推了我一把。“进去吧,
仔细伺候着。”我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床上躺着个男人。盖着厚厚的锦被,
只露出一张脸。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没一点血色。他闭着眼,眉头紧锁,
还在不停地咳嗽。我站在床边,不知道该做什么。听说这位太子,三年前突然得了怪病。
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查不出病因。人一天比一天瘦。到后来,连下床都难了。
皇帝才下旨,让苏家送个女儿来冲喜。我正发愣。男人突然睁开了眼。那是一双很黑的眼睛。
深不见底。一点都不像个病重的人。他盯着我。没说话。但我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就像被毒蛇盯上了。他看了我半晌。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得身子都弓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却摆了摆手。声音微弱:“出去吧。”我逃似的跑出寝殿。嬷嬷在外面等着。见我出来,
阴阳怪气地说:“太子妃真是好福气,刚进门就能伺候殿下。”我没理她。只想赶紧回柴房。
刚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是嫡姐苏怜身边的张嬷嬷。她以前在苏家,没少打骂我。
张嬷嬷上下打量我,撇着嘴:“果然是贱骨头,穿龙袍也不像太子妃。
”“我家小姐让我给你带句话。”“安分点,别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子要是死了,
这东宫也轮不到你做主。”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但心里更疼。
我想起爹那十两银子。想起苏怜得意的笑。想起皇后的金钗。
还有床上那个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睛。他们都觉得我会死。死在这冰冷的东宫里。
像前朝那些冲喜的女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可我不想死。我才十五岁。
我还没看过京城的春天。我凭什么要替苏怜去死?回到柴房。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半块干硬的窝头。昨天从家里带出来的。我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低声说话。“……殿下的药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加了料的。”“小心点,别让人发现了。”“放心吧,一个农户女,
能懂什么?”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赶紧吹灭了手里的火折子。躲到门后。门被推开。
两个太监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直奔太子的寝殿。其中一个太监手里,还捏着一个小纸包。
借着月光。我看见他把纸包里的东西倒进了药碗。那粉末是灰黑色的。
跟我小时候在乡下见过的穿肠草磨成的粉。一模一样。我的心猛地一跳。太子的病。
好像不是怪病那么简单。那两个太监很快出来了。走的时候,还在小声嘀咕。
“……娘娘说了,不能让太子醒过来……”“……三殿下那边都安排好了……”我靠在门后。
浑身冰凉。原来他们不仅要我死。还要太子死。而我。这个他们眼里的贱籍丫头。
好像不小心。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雪还在下。柴房的窗户破了个洞。冷风灌进来。
吹得我打了个寒颤。但我心里。却燃起了一点东西。一点不甘。一点狠劲。他们想让我死。
那我偏要活。不仅要活。还要看看。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怎么摔下来的。
我把剩下的窝头重新包好。藏进稻草堆里。然后躺下来。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
穿肠草。三殿下。娘娘。这些名字在我心里打着转。我知道。从明天起。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忍了。我得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在石缝里。拼命地活下去。
只是我不知道。这场游戏。我能不能赢。更不知道。那个躺在床上。看似奄奄一息的太子。
到底是敌是友。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人喊。“不好了!太子殿下又咳血了!
”“快去禀报皇后娘娘!”乱哄哄的声音里。我慢慢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游戏。
开始了。皇后像是觉得冻我还不够。转天就让人把我拖到御花园。
指着满园的枯枝说:“太子病重,你这个做太子妃的,该为他积德。”“这些花,
今天都得浇一遍水。”我看着旁边水桶里结的薄冰。腊月的井水,冷得能咬掉人的骨头。
“娘娘,”我试着抬头,“这天气浇水,花会冻死的。
”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立刻甩了我一耳光。“放肆!娘娘的话你也敢顶嘴?”“冻死了再种!
耽误了给太子祈福,仔细你的皮!”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响。嘴角尝到了血腥味。
周围路过的太监宫女,都低着头快步走过。没人敢看。我提起水桶。井水刚泼到花枝上,
就冻成了冰碴。手指伸进水里一次。就麻得半天缓不过来。一桶又一桶。直到太阳爬到头顶。
我的手已经肿得像馒头。青紫交错,冻裂的口子渗着血。混着泥水,看着格外吓人。这时,
三皇子的母妃端着暖炉走过来。她穿着厚厚的狐裘,身后跟着一群伺候的人。
故意在我面前站定。“哟,这不是太子妃吗?”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怎么亲自干这种粗活?”我没说话。继续往水桶里舀水。她身边的宫女立刻说:“母妃,
您别靠近,这水脏,溅到您身上就不好了。”“也是,”三皇子母妃用帕子捂着嘴,
“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就算穿了龙袍,也成不了凤凰。”“不像我们家三殿下,
从小金枝玉叶的。”她们说笑着走远了。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我把水桶往地上一摔。
水洒了一地,很快就结了冰。我看着自己肿得不成样子的手。突然觉得好笑。
我到底在坚持什么?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晚上回到柴房。我发起了高烧。
浑身烫得厉害。意识都开始模糊。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进来翻我的东西。
是白天那个掌事嬷嬷。她把我枕头底下的东西翻出来扔了一地。
嘴里骂骂咧咧:“乡巴佬就是乡巴佬,穷酸得很。”“娘娘说了,等你死了,
就对外宣称太子妃伤心过度,随太子去了。”“到时候,这东宫的位置,
自然是我们三皇子妃的。”我想爬起来打她。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把我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衣服拿走了。门被关上的瞬间。我眼泪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疼。是因为不甘心。我不能就这么死了。绝对不能。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感觉有人碰我的额头。很凉的手。我费力地睁开眼。是那个给太子送药的小太监。
他见我醒了。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太子妃,快把这个喝了。”我愣住了。
他怎么会帮我?小太监压低声音:“我是……我是老陈太监的远房侄子。”老陈太监?
就是那个在柴房附近洒扫的老人?我接过瓷瓶。里面是黑色的药汁。很苦。但喝下去之后。
身上的烧好像真的退了点。“为什么帮我?”我问他。小太监眼圈红了:“陈爷爷说,
你是个好人。”“他还说……东宫的水太深,让你自己多保重。”说完,他就匆匆跑了。
我握着那个空瓷瓶。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这宫里。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第二天。
我强撑着起来。去御花园找那个老陈太监。他正在扫地。见我来了。只是朝我使了个眼色。
然后往假山那边努了努嘴。我明白他的意思。等周围没人了。我走过去。
老陈太监把一个窝窝头塞给我。“快吃吧。”他声音很哑,“看你脸都白了。
”我接过窝窝头。眼泪差点掉下来。“陈爷爷,谢谢您。”老陈太监叹口气:“谢什么,
都是苦命人。”“丫头,你听我说。”他左右看了看,“太子殿下的病,不对劲。
”“三年前,他还是个能拉弓射箭的壮小伙。”“突然就病了。”“病之前,
他刚查出皇后娘家贪了军饷。”我的心猛地一跳。“您是说……”“我可没说什么。
”老陈太监赶紧打断我,“我只是听巡逻的侍卫说过,那阵子国舅爷经常半夜进宫。
”他又塞给我一张纸条。“这是洗衣房的小柱子偷偷画的,说外戚最近总走这条密道。
”纸条上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从东宫外墙,一直通到皇后的寝宫。我攥紧纸条。
突然明白了什么。难怪皇后那么着急让太子死。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宫宴那天。
我果然又被皇后点名。“你去偏殿,把那些酒杯都洗干净。”她斜着眼看我,
“要是有一点污渍,仔细你的皮。”我知道她是故意刁难。偏殿偏僻。
正好方便她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我端着酒杯。故意磨蹭。果然。没过多久。
就听见外面传来皇后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应该是国舅。
“……太子那小子最近不对劲。”皇后的声音很尖,“昨天我去看他,他眼神亮得吓人。
”国舅冷笑:“一个快死的人,还能翻起什么浪?”“我已经让人在他药里加了料。
”“等他‘病逝’,三皇子上位。”“到时候,这朝堂上下,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皇后笑了:“还是弟弟想得周到。”“那个农户女呢?留着也是个祸害。”“放心,
”国舅说,“等太子死了,就说她克夫。”“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赐死,谁也说不出什么。
”我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门被猛地推开。
皇后和国舅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地看着我。皇后眼里的狠劲。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你都听见了?”她声音发颤。我吓得浑身发抖。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娘娘饶命!
我什么都没听见!”国舅上前一步。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留着她是个祸害,
我现在就杀了她!”我闭上眼。心想这下完了。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我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国舅爷好大的胆子。”“在东宫杀人,问过本王了吗?
”我猛地睁开眼。太子就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锦袍。脸色虽然还是苍白。
但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哪里有半分病容?皇后和国舅都愣住了。
“你……你不是在寝殿养病吗?”皇后结结巴巴地说。太子没理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弯腰。
用手帕擦掉我脸上的泪水。动作很轻。但眼神却像淬了冰。“想活吗?”他问。我看着他。
突然明白了。这一切。他都知道。我用力点头。“想。”“那就做我的刀。
”太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帮我把这些人送进地狱。”我看着他袖口露出的一道疤。很深。
像是常年握兵器磨出来的。不是病秧子该有的样子。我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好。”我说。
“但我要他们。”“生不如死。”从那天起。我开始装傻。宫女推我一把。我就顺势摔倒。
皇后骂我。我就低着头说“娘娘教训的是”。没人的时候。我把省下来的口粮。
分给那些地位低下的太监宫女。换他们偷偷告诉我的消息。“皇后娘家又在城外买了良田。
”“国舅爷昨天又把一批军粮运到自己府里了。”“三皇子最近总跟几个武将来往。
”我把这些消息。都记在一张纸上。藏在床板底下。每天晚上。太子都会翻窗进来。
他穿着夜行衣。动作很轻。像只猫。“今天有什么新发现?”他总是先问这句话。
我把纸条给他。他看完就烧掉。灰烬吹到窗外。“皇后娘家的田契,在城西的钱庄保险柜里。
”我啃着干硬的窝头说。太子正在擦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说:“知道,
钥匙在你昨天去打扫的偏殿香炉底下。”我愣住了。“你早就安排好了?”他抬眼看我。
火光在他眼睛里跳动。“我缺一个。”“敢往皇后心口捅刀子的人。”我把窝头掰成两半。
递给他一半。“我敢。”毕竟我这条命。早就烂在泥里了。烂泥里长出来的刺。才最扎人。
可我没想到。危险来得这么快。那天我刚给老陈太监塞了半个窝头。就听见有人喊。
“死人了!老陈太监死了!”我跑过去。老陈太监躺在柴房后面的巷子里。
脖子上有一道勒痕。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攥着那半个窝头。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是皇后他们发现了?就在这时。皇后带着一群人来了。她指着我。
厉声说:“肯定是这个贱婢!”“老陈太监发现了她的秘密,被她杀人灭口了!”“搜!
给我仔细搜她的住处!”几个太监立刻冲进我的柴房。很快。
他们拿着那张我记录消息的纸条出来了。皇后接过纸条。笑得得意。“人证物证俱在。
”“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看着她手里的纸条。又看了看老陈太监的尸体。突然明白。
这是一个圈套。他们杀了老陈太监。就是为了嫁祸给我。好顺理成章地除掉我这个隐患。
我的手。悄悄摸向身后。那里藏着一把剪刀。是我早就准备好的。实在不行。
我就拉着皇后一起死。就在这时。太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很虚弱。像是刚咳过血。“母后。
”“这是在做什么?”皇后转身。脸上立刻堆起悲伤的表情。“殿下,你怎么来了?
”“这贱婢杀了老陈太监,还……还私藏这些东西,恐怕是想对您不利啊!”太子咳嗽着。
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皇后手里的纸条。突然笑了。“母后。”“这纸条上的字。
”“怎么跟国舅爷的笔迹。”“这么像呢?”皇后手里的纸条“啪嗒”掉在地上。
她脸色瞬间从铁青变成惨白。“你……你胡说!”她指着太子,声音都在抖。
国舅也急了:“太子殿下,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何时写过这种东西?
”太子冷笑一声。慢慢走到国舅面前。“国舅爷忘了?”“上个月您给本王送补品时,
亲笔写了张谢恩帖。”“那笔迹,跟这纸条上的,可是一模一样。
”国舅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又从红变成紫。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皇后死死盯着国舅。眼神里全是怀疑。“弟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想……”“娘娘!”国舅急忙打断她,“我没有!是太子陷害我!
”“肯定是他!”太子慢悠悠地捡起地上的纸条。“是不是陷害。”“找个笔迹官来,
一验便知。”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她知道国舅那点出息。贪心不足,又没脑子。
保不齐真能干出这种背刺盟友的事。“不必了。”皇后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一点小事,不必惊动笔迹官。”“把这纸条烧了吧。”她瞪了国舅一眼。那眼神,
像是在说“回头再跟你算账”。国舅松了口气。赶紧点头:“娘娘说的是。
”太子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我知道。第一步成了。他们之间。
已经有了裂痕。从那天起。皇后对国舅明显冷淡了许多。宫里的人都能看出来。
国舅几次想找皇后解释。都被挡在了门外。我趁机加快了动作。
那天我故意在御花园“迷路”。走到国舅经常偷会宫女的假山附近。果然。没过多久。
就看见国舅搂着一个小宫女亲嘴。我立刻大喊:“有贼啊!抓贼啊!
”周围巡逻的侍卫赶紧跑过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国舅吓得赶紧推开宫女。
指着我骂:“你个贱婢!敢算计我!”我装作害怕的样子躲到侍卫身后。“国舅爷饶命!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路过……”这件事很快传遍了皇宫。皇帝虽然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