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香火难继,土地也发愁
不是凡俗意义上的冷,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点虚无缥缈意味的寒意。
他蜷在神龛后面——严格来说,是这白石乡土地庙唯一还算完好的角落里——身下垫着半张不知哪个年月留下的、硬得硌人的破草席。
头顶的瓦片大概又少了几块,细密的雨丝顺着破洞滴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脑门上,冰凉一片。
“啧!”
他烦躁地抹了把脸,坐起身。
眼前这景象,实在和“神仙”二字沾不上半点边。
神像斑驳掉漆,勉强能看出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模样,可惜左臂断了半截,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茬。
供桌缺了条腿,用几块碎砖头勉强垫着,桌上空荡荡,别说三牲六畜,连个像样的供果都没有,只有半个干得开裂的窝窝头,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还被不知哪儿钻进来的耗子啃掉了一角。
香炉倒是有一个,拳头大小,灰扑扑的陶土,里面插着……两根半烧尽的细香棍儿。
其中一根明显是烧到一半就灭了,黑乎乎一截,瞧着格外碍眼。
两根半。
楚砚盯着那香炉,感觉脑门上的凉意一路钻进了心窝子。
这就是他过去三天收到的全部香火。
其中那半根,还是前天王家婆娘来求儿子退烧,临时从怀里抠出点散碎香头凑的,临走时嘴里还嘟囔:“土地爷您老可别嫌少,俺家那口子病着,实在没闲钱买整支……”堂堂一方土地神,混到这个份上,说出去怕是要笑掉诸天神佛的大牙。
楚砚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搓了搓手,试图汲取一点神力取暖——结果丹田里那点可怜巴巴的气流,微弱得跟风中的烛火似的,刚冒个头就散了。
别说驱寒,连让手指头暖和点都够呛。
神力微弱,源于香火断绝。
香火断绝,源于……他这庙,实在太破了,破到连最虔诚的老农路过,都忍不住摇头叹气:“恁个破庙,神仙自个儿都顾不住,还能保佑谁?”
恶性循环,死局。
楚砚,或者说占据了这具土地神躯壳的灵魂,是个倒霉的穿越者。
上辈子是个卷生卷死的社畜,加班猝死,两眼一黑再睁眼,就成了这穷乡僻壤、神力微薄、眼看就要“神格消散”的末流小神。
没有系统,没有老爷爷,只有一个破庙和一本快散架的、记录辖区鸡毛蒜皮的破册子。
唯一的“金手指”,大概就是他上辈子那点被生活毒打出来的、还算灵活的脑子,以及……此刻肚子里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饿,是真饿。
神仙也是要吃饭的。
或者说,神力微弱到他这个地步,辟谷就是个笑话。
香火是根本,但偶尔也需要点实实在在的凡间烟火气来维持这具“显化之躯”不崩散。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
走到庙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破门板。
外面雨丝细密,天色灰蒙蒙的,白石乡的土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
几缕炊烟从远处低矮的茅草屋顶升起,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也勾得楚砚肚子里的馋虫更凶地叫嚣起来。
得,今天豁出这张老脸,也得去化点缘了。
土地爷亲自上门讨饭,这白石乡也算是独一份。
目标,村东头的李老栓家。
这老汉算是白石乡少数几个还对他这土地庙存着点敬畏之心的,家里日子也勉强过得去。
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李老栓家走。
路上遇见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见到他,眼神都有些躲闪,脚步加快了几分。
“张婶儿,吃了没?”
楚砚挤出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主动打招呼。
那挎着篮子的妇人“哎哟”一声,像被针扎了似的,篮子往身后一藏,支吾道:“吃…吃了吃了,土地爷您忙着!”
说完头也不回地小跑开了。
楚砚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骂了句娘。
防贼呢这是?
好不容易挪到李老栓家那半新不旧的土坯院墙外,还没等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老汉中气十足的骂声:“……放屁!
俺家黑妞那是怀了崽!
怀崽的母猪哪个夜里不哼唧几声?
就你王大耳朵长,听风就是雨!
还画皮妖?
画你个龟孙!
滚滚滚,别在这儿嚼舌根!
耽误俺喂猪!”
接着是院门被粗暴拉开的声音,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被推搡出来,正是村里有名的碎嘴子王二。
“李老栓!
你个老倔驴!
俺好心提醒你,你还不领情!
等着吧,等那妖精把你家猪精血吸干了,看你还嘴硬!”
王二被推了个趔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抬头看见站在泥地里的楚砚,更是没好气,“哟,这不是土地爷吗?
咋的,也来听新鲜?
李老栓家猪成精啦!”
他阴阳怪气地嚷嚷一句,也不等楚砚反应,拍拍***上的泥,一溜烟跑了。
李老栓黑着脸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个喂猪的破瓢。
看见楚砚,脸上的怒气稍微收了收,但还是余怒未消:“土地爷,您别听那王八羔子胡说八道!
俺家猪好着呢!”
楚砚心里苦笑,面上还得端着点神的架子(虽然早就掉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咳咳,老栓啊,本座…呃,我就是路过,顺便看看。”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院里飘。
李老栓家院子收拾得还算干净,角落的猪圈里,一头膘肥体壮的黑母猪正哼哼唧唧地拱着食槽,看着确实精神头不错,就是那肚子,鼓胀得有点过分。
“您看,好着呢!”
李老栓指着猪,语气笃定。
楚砚收回目光,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雨幕里格外清晰。
李老栓愣了一下,看看楚砚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还沾着泥点的旧袍子,又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那个……土地爷,”李老栓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语气缓和下来,“您…您还没用饭吧?
要不…进屋坐坐?
俺家婆娘刚蒸了窝头,粗粮的,您…您别嫌弃?”
楚砚老脸一热。
被凡人怜悯,这滋味比饿肚子还难受。
但肚皮不争气,尊严在生存面前,暂时得往后排排。
“咳…那…那就叨扰了。”
他硬着头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窘迫。
进了屋,一股混合着柴火、猪食和粗粮窝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光线有些昏暗,李老栓的婆娘是个沉默的妇人,看了楚砚一眼,没说话,默默从灶上拿了两个还温热的黄褐色窝头,又盛了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放在一张小木桌上。
楚砚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道了声谢,坐下就狼吞虎咽起来。
粗糙的窝头刮着嗓子,稀粥寡淡无味,但热食下肚,那股子从里到外的寒意总算被驱散了些许。
“慢点吃,慢点吃。”
李老栓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还是锁着的,显然王二的话并非全无影响。
楚砚一边啃窝头,一边琢磨着。
李老栓家的猪…他看着确实有点怪。
那肚子大得不正常,眼神也似乎比一般猪更显焦躁。
王二虽然嘴碎,但“画皮妖”三个字蹦出来时,楚砚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他脑子里残留的一些零碎记忆碎片里,好像真有这么一种邪门玩意儿……“老栓,”楚砚咽下最后一口窝头,斟酌着开口,“你家这猪…怀上多久了?”
“快两月了。”
李老栓闷声道,“按说该生了,可就是没动静,夜里还老叫唤,吵得人睡不安生。
村里那些长舌妇,净瞎编排!”
“夜里叫唤?
怎么个叫法?”
楚砚追问。
“就…就跟挨了刀似的,又尖又惨,瘆人得很!”
李老栓脸上露出一丝后怕,“白天看着又没事儿人…没事儿猪似的。”
楚砚的心沉了沉。
这症状…跟他脑子里模糊闪过的一个“画皮妖借胎转生”的传闻,对上了七八分!
那玩意儿最喜在牲畜临产时动手,借其精血胎气,化形为人,混迹世间!
“老栓!”
楚砚猛地站起身,神色凝重,“今晚亥时(晚上9-11点),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别出屋!
更别靠近猪圈!
听到没有?”
李老栓被他突然的严肃吓了一跳,烟袋锅子差点掉了:“啊?
土…土地爷,您这话啥意思?
真…真有那东西?”
“现在还不能确定!”
楚砚语速加快,“但小心无大错!
记住我的话!
另外…给我准备三支…不,五支香!
要完整的!
最好再有点朱砂,或者公鸡血也行!”
他现在神力微弱,真对上画皮妖,硬拼就是送死。
但身为土地,对辖区内的异常妖气多少有点感应,加上点“道具”,或许能唬一唬,或者……争取点逃跑的时间?
李老栓看着楚砚煞有介事的模样,再联想到猪的异常和王二的话,心里也毛了。
他哆嗦着嘴唇:“香…香有!
俺这就给您拿!
朱砂…那东西精贵,俺家没有啊!
公鸡…公鸡俺这就去隔壁张屠户家借!
他今早刚杀了几只!”
老汉说着就要往外冲。
“等等!”
楚砚叫住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尴尬,“那个…窝头…还有吗?
再给我两个…带着。”
他得补充点体力,万一真要跑路呢?
李老栓:“……”揣着两个冷窝头和一捆用油纸包好的、品相还算不错的线香,楚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回庙的泥路上。
雨还在下,天色更暗了。
怀里那点硬邦邦的口粮,丝毫没给他带来安全感,反而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画皮妖…真要撞上那玩意儿,凭他现在这状态,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回到破庙,冷风裹着雨丝从破洞灌进来,比走时更冷了。
他把香小心地放在还算干燥的神龛角落,自己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拿出一个冷窝头,机械地啃着,味同嚼蜡。
怎么办?
神力微乎其微。
庙宇破败,毫无屏障。
唯一的武器…大概就是那捆香?
难道指望用香去戳死妖怪?
绝望的情绪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他心灰意冷,几乎要放弃抵抗,琢磨着是不是该趁着夜色卷铺盖跑路(虽然也不知道能跑到哪儿去)的时候——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首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颤鸣!
楚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只见神龛上,那本被他丢在角落、落满灰尘的、记录着“东家丢鸡西家少鸭”的破旧册子,此刻竟散发出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白光!
那光芒忽明忽灭,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存在着。
楚砚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是爬着扑了过去。
他颤抖着手,拂开册子上的灰尘。
册子入手冰凉,材质非金非木,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些模糊到几乎看不清的云纹。
刚才的光…难道是错觉?
他下意识地翻开了第一页。
空白的!
第二页,还是空白!
楚砚的心凉了半截。
玩我呢?
他不死心,哗啦啦地快速翻动。
就在翻到某一页时,指尖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刺了一下。
“嘶!”
他缩回手。
定睛看去,只见那原本空白的纸页上,如同滴入水中的墨迹,缓缓浮现出几行古朴苍劲、仿佛蕴含某种天地至理的文字:楚砚(白石乡土地)功德:-3状态:神力微薄,庙宇倾颓,香火断绝,神格濒临消散可察:辖区异种妖气滋生(微弱),方位:村东秘藏:未开启(功德不足)功德:-3?
负数?!
楚砚看着那刺眼的“-3”,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合着他这土地爷当得,不仅没功德,还倒欠?!
可察…村东…妖气…这说的不就是李老栓家那猪吗?
这册子…能感应到?
他目光死死盯在“秘藏:未开启(功德不足)”那一行字上。
功德……这东西怎么来?
香火?
还是…别的?
就在这时,册子上“功德:-3”的字迹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一点金光,从庙宇外、村东的方向,极其缓慢地飘荡过来,融入了册子中。
功德:-2.99数字极其微小地跳动了一下!
楚砚瞳孔骤然收缩!
那点金光…是李老栓!
是他刚才对李老栓的警示!
老汉虽然半信半疑,但终究是听进去了,还给了香和窝头!
这点微不足道的“信力”或者说“善念”,抵消了极其微小的一点点负功德!
破案…或者更准确地说,解决辖区的异常,维护秩序,引导向善…能涨功德?!
而功德…能开启这神秘册子的“秘藏”?!
楚砚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冰冷的窝头渣子硌在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他抬头,望向庙外沉沉的黑夜,雨丝在昏暗的光线下织成一片冰冷的网。
村东的方向,夜色浓得化不开。
恐惧依旧在,但一股久违的、近乎于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炽热,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烧干了那点寒意!
李老栓家的猪圈里,藏着的可能是一个能要他命的画皮妖。
但也可能…是他楚砚,这位穷困潦倒的土地爷,在这方冰冷仙神世界里,活下去、甚至…爬起来的第一个台阶!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泥水味的冷空气灌入肺腑。
眼神,却亮得惊人。
抄起那捆李老栓给的香,楚砚一脚踹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庙门,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冰冷的夜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