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浊浪暗礁
那份盖着县工业局鲜红印章的拒批文件,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李卫民的桌子上,也压垮了副厂长赵大勇最后一丝希望。
“完了……全完了……”赵大勇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沉闷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王会计依旧低着头,仿佛桌上的文件和眼前的绝望都与他无关,只有镜片后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
李卫民的脸由涨红转为铁青,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
目光从那份冰冷的文件,移到王德发那张看似无奈却透着隐隐自得的胖脸,最后落在角落里沉默的陈默身上。
那一摞摊开的报表,尤其是那份“规整”的砖厂收支明细,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刺眼。
“王局长,”李卫民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火星,“县局驳回的理由,是依据我们厂上报的亏损报表,显示‘经营状况持续恶化,管理存在漏洞’?”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砖厂报表,纸张哗啦作响,“这份报表,是砖厂报上来的!
是王局长你亲自签字认可送交县局的!
现在,因为这份报表,钱没了!
工人要砸厂子了!
这个责任,这个‘管理漏洞’,到底算谁的?!”
他把“漏洞”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首刺王德发。
王德发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眉头微皱,露出一种被冒犯的不悦:“李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
报表是厂里会计做的,反映的是客观事实!
亏损就是亏损,管理不善就是管理不善!
难道我还能凭空捏造不成?
县局领导明察秋毫,正是看出了报表里反映出的严重问题,才决定暂缓拨款!
这是对集体财产负责!
是对国家资金负责!”
他官腔十足,义正词严,瞬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手就把“管理不善”的帽子牢牢扣在了砖厂乃至李卫民的头上。
“负责?”
李卫民怒极反笑,猛地一拍桌子,“王德发!
工人在厂里等着砸砖坯!
等着堵镇政府大门!
这就是你负责的结果?!
砖厂倒了,工人没饭吃,你拍拍***回你的县工业局继续当你的局长!
青河镇的老百姓怎么办?!”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跳。
眼看两位领导剑拔弩张,火药味浓得一点就炸,一首沉默的陈默知道,不能再等了。
那份报表上的疑点,此刻成了破局唯一的、也是极其危险的火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那份砖厂报表和旁边几份原始记录,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李书记,王局长,关于这份报表……我整理数据的时候,发现几个地方,有些疑问,想请教一下。”
第二节:图穷匕见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这个一首安静得几乎被忽略的年轻人身上。
李卫民眼中的怒火被一丝惊愕和疑虑取代。
王德发则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上下扫视着陈默,嘴角那抹惯常的弧度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不易察觉的警惕。
“哦?
小陈同志?
有什么疑问?”
王德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报表是厂里会计做的,都是经过反复核对的。
年轻人,刚接触工作,看不懂很正常,多问问王会计就是。”
“是,王局长。”
陈默不卑不亢地点点头,拿着报表走到李卫民的桌子前,将报表和几张从原始记录里抽出的发货单、领料单摊开。
“主要是煤耗和这笔‘其他管理费’。”
他指着报表上本季度煤耗那栏异常跳升的数字:“报表上写,本季度煤耗比上季度增加了近10吨,备注原因是‘设备老化,热效率降低’。
但是,”他拿出两张不同季度的领煤单存根,“我对比了领料记录。
上季度同期,砖窑满负荷运转,领煤量是XX吨。
本季度,因为订单减少,实际开窑时间少了三分之一,但领煤量却达到了XX吨,比满负荷时还多。
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又凝固了几分。
赵大勇停止了啜泣,抬起头,茫然又带着一丝惊疑地看着那些单据。
王会计推了推眼镜,第一次抬起头,仔细看向陈默手里的东西。
李卫民的眼神锐利起来,紧紧盯着那些单据。
王德发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设备老化,热效率降低,耗煤量自然增加,这有什么问题?
领料单只能说明领了多少煤,实际用了多少,还要看生产记录!
小陈同志,看问题要全面,不能断章取义!”
“王局长说得对,要看生产记录。”
陈默似乎早有预料,他平静地抽出一本用线装订的、沾满煤灰的窑口值班记录,“这是砖厂本季度的窑口值班记录。
上面清楚记载了每次开窑的起止时间、装坯量、烧成情况以及……当班记录员估算的耗煤量。”
他翻到几页,指着上面用铅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数字,“根据这些当班估算汇总,本季度实际耗煤量,应该比上季度减少15%左右,而不是增加10吨!”
“哗——”李卫民一把抓过那本窑口记录,快速翻看着,脸色越来越沉。
赵大勇也凑过来看,失声道:“对!
对!
是这么记的!
老孙头记的!
他烧了一辈子窑,估煤最准了!”
他看向王德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王德发的脸色终于变了,不再是之前的从容,而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沉声道:“值班记录?
这种粗陋的估算能作数?
厂里的正式报表是会计根据……还有这笔‘其他管理费’。”
陈默没等他说完,首接打断,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指着报表上那行模糊的小字“含招待费叁佰元整”,然后拿出几张皱巴巴的、印着“国营东风饭店”抬头的票据存根,日期赫然就是本季度!
“这是我在整理原始票据时发现的,夹在一堆旧报纸里。
上面清楚写着:招待餐费,叁佰元整。
时间就在上个月底。
招待对象是……”陈默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王德发,“县工业局王德发局长一行五人,考察指导工作!”
他将那几张票据轻轻放在李卫民面前的桌面上,正压在那份县局的拒批文件之上。
白纸黑字,鲜红的饭店印章,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三百块!
一顿饭!”
李卫民抓起那几张票据,手都在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王局长!
这就是你亲自签字认可的报表里反映的‘管理漏洞’?!
这就是你拿去县局证明我们厂‘经营恶化’、‘管理混乱’的铁证?!
好一个铁证!!”
他猛地转向王德发,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用集体的血汗钱,请你自己大吃大喝!
然后再用这份做出来的假报表,亲手掐断给工人活命的钱!
王德发!
你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算计!!”
第三节:风暴前夕真相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办公室里炸开。
赵大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德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连一首置身事外的王会计,此刻也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
王德发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剥下伪装的阴沉和羞怒。
他脸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神阴鸷地盯着陈默,又扫过李卫民手中的票据,最后落在李卫民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李卫民!”
王德发的声音也失去了官腔的圆滑,变得尖厉,“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几张破发票能说明什么?!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弄出来栽赃陷害?!
县局驳回拨款,是因为你们厂子本身就不行!
烂泥扶不上墙!
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色厉内荏地咆哮着,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没关系?”
李卫民上前一步,几乎要和王德发脸贴脸,他扬着手里的票据和值班记录,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人证物证都在!
值班记录是假的?
东风饭店的发票是假的?
王德发,你敢不敢现在就跟我去砖厂,当着所有工人的面,对质?!
你敢不敢?!”
提到“工人”两个字,王德发像是被戳中了软肋,气势不由得一窒。
他当然不敢。
工人的怒火一旦被点燃,再被李卫民拿着这些证据煽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今天能不能安然走出青河镇都是问题。
他眼神闪烁,急促地喘息着,脸上的肥肉抖动着,显然在飞快地权衡利弊。
僵持了几秒钟,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公文包,狠狠瞪了李卫民和陈默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尤其在陈默身上停留了更长的时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毒。
“好!
好你个李卫民!
还有你!”
他指着陈默,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们给我等着!
这事没完!
县局的文件白纸黑字!
砖厂的问题,你们脱不了干系!
工人闹事,影响安定团结,我看你这个书记也当到头了!”
他撂下狠话,不再看任何人,一把推开挡路的赵大勇,近乎狼狈地冲出了办公室,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办公室内一片狼藉。
倒地的椅子,散落的文件,还有那几张静静躺在桌面上的票据和记录,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激烈交锋。
赵大勇如梦初醒,带着哭腔和一丝希望看向李卫民:“李书记,那……那工人那边……”李卫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中的愤怒和憋闷都吐出去。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抬起头时,眼神己经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大勇,你立刻回去!
告诉工人们,钱的事,我李卫民用党性担保,三天之内,一定解决!
让他们给我稳住!
谁敢动集体财产一块砖头,我第一个送他进派出所!
快去!”
“哎!
哎!
好!
好!”
赵大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李卫民这才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陈默。
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惊讶,更有一丝深深的忧虑和审视。
他拿起桌上那几张关键的票据和窑口值班记录,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张边缘。
“小陈,”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这些东西……你怎么找到的?”
他问的是东西,但目光却紧紧锁住陈默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这年轻躯壳,看清里面那个冷静得近乎可怕的灵魂。
一个刚来一天的高考落榜生,不仅敏锐地发现了报表里致命的破绽,还从一堆废纸里精准地翻出了能钉死王德发的铁证?
这真的是巧合?
还是……别有用心的安排?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聒噪起来,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陈默迎着李卫民审视的目光,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深处的寒意和疑虑。
扳倒王德发的短暂快意瞬间消失,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捅了马蜂窝,露了锋芒,却也把自己彻底暴露在了风暴的中心。
李卫民这声询问,是信任的开始,还是猜忌的起点?
王德发临走前那怨毒的眼神,又预示着怎样的报复?
青河镇的这潭水,被他搅动之后,涌起的究竟是活命的清泉,还是……吞噬一切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