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铺满了我少时最爱的海棠花,红艳如血。
鲜花从城门铺到宫门,全城百姓欢呼雀跃。
定北侯站在宫墙之上,手捧海棠花环,缓缓向我走来,满目深情。
父皇母后,还有皇家亲族都站在宫门两侧,纷纷红了眼眶。
他们都以为我会满心雀跃答应定北侯萧泽安的求亲。
毕竟萧泽安是我从年少时,就爱恋的少年郎。
而萧泽安为了救我出金国牢笼,五年艰苦征战。
才终于将我从金廷解救出来。
如此深厚的情意,在全城百姓和皇室眼中,都是破镜重圆的一段佳话。
可他们都忘了。
五年前,是萧泽安逼我和亲金国。
也是他亲手将我送入那魔窟之中。
我远离故国,备受***,险些被虐死在金廷之中。
而说要疼我护我一世的父兄在得知我遭受的一切时,却选择视若无睹。
萧泽安更是当众指责我恃宠而骄,不顾大局,难堪公主之名。
可如今,父皇母后却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卿儿,当年送你和亲,实乃被逼无奈之举,泽安这些年也备受煎熬,为了你多年在外艰苦征战,几次险些丧命沙场,他对你的心,日月可鉴,你就应下这门亲事吧。”
我闷声没有说话,只是暗暗摩挲了下自己手腕处的金玉镯。
那上面象征着草原之王的烈焰图案,熠熠生辉……1“当年金国虎视眈眈,你又被金国皇室看中,泽安只有将你送去和亲,为了顾全大局,他忍痛割爱,实属无奈,你应该体谅他。”
“卿儿,母后知道你受苦了,但现在你也是苦尽甘来,毫发无伤的回来了,泽安多年未娶,他一直在等你,你就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吧。”
“是啊皇妹,母后和父皇这些年因为你茶饭不思,还好盼到你回来了,等你嫁进萧家,他们也能安心了。”
我的至亲围在我身边,为别的男人说着好话。
他们没有与我多年重逢的喜悦,只有对我不听劝慰的焦灼。
五年未见。
父皇与母后确实苍老了许多。
就连一直无心朝政的皇兄,也沉稳沧桑了几分。
他们眼里有对我的担忧和心疼。
但更多的,却是对萧泽安一腔深情的敬佩与怜惜。
甚至在父皇和皇兄的话语里,我还听到了对我的责怪。
他们在怪我不接受萧泽安的求亲,怪我不知足,更怪我让他们心生担忧。
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
但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五年我遭受了什么。
我躲开母后伸过来的手,对父皇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父皇,母后,以前是儿臣骄纵无知,纠缠定北侯多年是儿臣之过,但如今儿臣与定北侯之间,在五年前就已前缘断尽,定北侯以后婚丧嫁娶,都与儿臣无关。”
闻听我拒绝的话,几人脸上闪过错愕与震惊。
萧泽安不可置信的站在原地,脸色苍白难看。
他们都没料到,我会如此决绝。
毕竟之前我对萧泽安,痴恋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从八岁时,对萧泽安一见钟情,就成了他身后的跟屁虫。
豆蔻之年,我女扮男装跑去国子监找萧泽安。
太傅说我蠢笨,脑子不如三岁稚子。
我气红了双眼,发誓再也不读书了。
可为了得到萧泽安一句夸赞,硬生生逼迫自己背熟了晦涩的四书五经。
及笄那年,我性子骄纵。
因着萧泽安多与丞相千金说了几句话,便不顾身份,大闹丞相府。
那会儿旁人若说一句萧泽安不喜我,我总要上前与他争论上几句。
我隐晦的想,他们只是不了解萧泽安。
毕竟,萧泽安每次进宫都会给我带礼物,甚至将祖传玉佩给了我。
他待我必然是不同的。
至少在秦珞烟出现前是如此。
2.第一次见秦珞烟是在六年前。
萧泽安许久未来宫里看我,我央求皇兄带我出去。
马车停在门庭若市的萧府外。
我欢喜地掀开轿帘,噼里啪啦的鞭炮混着陡然奏响的唢呐,吓得我一个趔趄。
入眼一派喜色,红得刺眼。
我疑惑回头看皇兄,“皇兄,萧家是谁在举行婚事?萧泽安为何没告诉我,我们连贺礼都没准备……”皇兄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我不懂。
直到耳畔传来了议论声:“小侯爷娶的是谁家小姐呀?”“你不知道吗?秦珞烟秦小姐可是不得了,素有小菩萨之名,先前城外瘟疫,全靠她出谋划策,救了好些人。”
我身形摇晃间被皇兄拽了回去。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侯爷?皇兄,萧泽安还有其他兄弟吗?”皇兄抿唇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不忍。
我内心一片冰冷,却还是喃喃道。
“前阵子父皇让萧泽安去城外赈灾,他是不是还没回来?萧家这么大喜事他都没回来,他一定遇到麻烦了,我得去找他。”
皇兄拉住我的手,叹了一口气,“今日是萧泽安大婚。”
“不可能!”我大吼,眼泪争先恐后往外涌。
外头传来一阵阵惊呼。
我一把掀开轿帘。
萧泽安穿着红色喜服,嘴角噙笑翻身下马。
随着侍者高声吟唱,女子露出纤纤细手,萧泽安弯腰,两手交握。
“我不许!”我拎着裙裾狼狈地跑过去,挡在俩人面前。
“萧泽安,你不来宫里看我就是因为她吗?”“本公主哪里不如她了?”“公主,你怎么来了?”萧泽安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来时的马车上,皇兄并没有下来。
我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我不许你娶她!”萧泽安目光决绝,“微臣办不到。”
“那这算什么?!”我掏出定情玉佩。
“你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你只会娶我……”萧泽安眼神一凌,“公主请回宫,微臣明日自会进宫请罪。”
我还想质问,马车里传来皇兄的轻咳,“卿儿,该回去了。”
侍卫朝我走来。
“我不走,萧泽安,你不能娶她!”“萧泽安,我恨你,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侍卫不顾我的身份将我带走。
我抓起玉佩朝萧泽安砸去。
马车越来越远,我的哭声越来越大。
3.我怨恨皇兄,更怨恨言而无信的萧泽安。
可当嬷嬷说他跪在长安殿前,我还是忍不住跑出去。
“请公主责罚。”
烈日炎炎下,萧泽安眼尾泛红,双手将荆条举过头顶。
我大步上前夺过,使出浑身的劲抽在他身上。
直到我累了,他才开口,“南方出现时疫,珞烟和她师父救人无数,如今她师父重病已在强弩之末,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她成亲。”
“那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不能提前告诉我?”“我们不曾圆房。”
萧泽安一双眸子盛满温柔:“再有几月,等她师父离世,我会跟她和离。”
“公主可会嫌弃我?”我别开脸:“本公主才不会嫁给你。”
“卿儿,我还记得你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萧泽安从怀中掏出祖传玉佩,“只有公主才配得上。”
他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支海棠花。
如今深秋,他哪里来的海棠?“我命人南下,可惜只寻来一枝。”
我心软了。
此后萧泽安时常来找我。
没过几日,弹劾的奏折摆满了父皇的书案。
母后拉着我的手,苦口婆心道,“卿儿,你是公主,是这天底下最金贵的姑娘,你配得上任何人,何必执着于区区一个萧泽安。”
我才知道,如今皇城里都是我失德浪荡,抢夺人夫的谣言。
母后让人追查,一切都指向秦珞烟。
我央求母后召秦珞烟进宫。
原以为她会怕我。
秦珞烟见我后,端庄地行了一礼,不等我发难,她突然笑了。
“公主,我觉得你好可怜。”
“像个傀儡一样的活着,活在别人编织的美梦里,你以为泽安爱你吗?”她伸手抚摸小腹,“十月后,不,一个月后,你就知道了。”
我死死盯着她的肚子,“你胡说,你们根本没有圆房,等你师父死后你们就会和离。”
“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公主,那他是不是还没有告诉你,你即将去和亲的消息?”我脑子嗡地一声。
皇兄说过,前方战事吃紧。
“不可能!”我是唯一的公主,父皇母后必然舍不得。
“那不如打个赌,看萧泽安会不会同我和离,你又会不会去和亲。”
我应下赌约,却满心恐慌。
萧泽安急匆匆地赶来,确定秦珞烟无事后,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心口发疼,“本公主若想杀她,根本不会等到你来!”“公主,珞烟性子单纯,她只是完成师父遗愿,请你日后不要再为难她。”
萧泽安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执起秦珞烟的手转身离开。
跨出殿门前,秦珞烟对我露出了一个挑衅十足的眼神。
我死死掐住手心,鲜血缓缓滴下。
4.我与秦珞烟的赌局并没有持续一个月。
第二日,皇兄拎着酒壶,满脸愁苦。
我第一次知道朝堂局势,金国骁勇善战,而我大盛无能人。
他们指定要我去和亲。
“卿儿,无论如何,皇兄都会护着你。”
我低低询问,“我们能打赢金国的对吗?”皇兄没有回答,他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直到天边破晓。
母后送来了很多珠宝,东海明珠,巴掌大的玉石。
宫中的气氛变得诡异。
父皇一下朝就会来看我。
“你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就算大盛覆灭,父皇也不会将你送去当那人人可欺的玩物。”
我对着父皇笑了笑,内心却泛起寒意。
太傅说过,金国民风开放,一女侍多夫屡见不鲜,那里女子是男子的玩物,如蝼蚁,如爬虫。
没过两天,母后病了。
睡梦中喊着我的名字,还有父皇,皇兄。
母后醒来哭着说不能看我入火坑。
“可是卿儿,你父皇没办法了,朝堂需要你,天下百姓需要你。”
我霎那间红了眼,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起身离开了母后的寝宫。
我找到萧泽安,他带我看了山花,吃了皇城美食。
他赢下南街的花灯,还亲手写下婚书,“卿儿,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妻。”
我想都没想,说出一句,“你带我私奔吧。”
萧泽安愣住了。
“怎么了?”萧泽安不语,带我站在皇城最高处,看着下方灯火阑珊,“卿儿,你看到了什么?”我认真的想了想,“稚童,妇人,书生,叫卖的摊贩,还有今天给我糖人的老者……”“他们还是公主的子民。”
“他们现在都很幸福,可若金国打入皇城,他们都得死。”
我心中一冷,后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也想让我去和亲?”耳畔风声猎猎作响,我在城楼上摇摇欲坠。
“萧泽安,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回答我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萧泽安把我安排在私宅,我的父皇母后,还有皇兄,早已等候在这里。
“卿儿,别怕。”
母后的病似乎已经好了。
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我没有接。
“卿儿,金国不同意割地求和,他们说退兵唯一的要求就是和亲。”
我怔怔看着他们,沉默不语。
因为萧泽安说,我要守护我的子民。
可是离开大盛,离开萧泽安,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父皇母后对视一眼。
“我们哪里舍得送你去那豺狼窝。
我和你母后商量过了,找到一个与你有八分像的女子,让她扮成你的模样,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你必须要离开。”
“母后。”
我哽咽地抱住母后,“是卿儿不孝。”
她温柔的指尖抚过我头顶发丝,像从前无数次我犯错后一样。
皇兄郑重地看向萧泽安,“你可愿带卿儿远走高飞?”萧泽安与我对视,坚定地执起我的手,“我愿意。”
我一阵恍惚。
难道,我真的赌赢了吗?“皇兄,听说金国人以杀人为乐,肆意鞭打***女子,那女子……会不会被虐待?”“卿儿放心,那女子本就是个***犯,她做尽恶事,如今许她荣华富贵,对她也是好的归宿。”
皇兄递过来两杯酒,“婚宴我们就不去了,卿儿,敬父皇母后一杯。”
我怔楞点头饮下酒水,眼前突然一黑。
等再次醒来,马车颠簸。
我一把掀开轿帘,偌大的队伍,车队行走在黄沙之上。
“这是哪儿?”我无措的喊道,“停车!”“来人!”马蹄声‘哒哒’靠近。
看到来人是萧泽安,我想开口质问他。
可到最后,却吐不出一个字。
因为我已经料到了结局。
萧泽安骑马来到我跟前,温声安抚,“公主,没事的。”
心口传来密密麻麻的疼,我还是问出一句,“为什么一定要我去?”随行的使臣,厚重的嫁妆,无一不在告诉我,昨日的一切都是谎言。
父皇母后在三选一里,将我无情的舍弃了。
“公主,天下苍生为重。”
“萧泽安,是不是我去了,所有人都会高兴?包括你。”
我压下心底最后一丝期盼。
我想,如果他否认,或许即便和亲也没有那么难受。
萧泽安的目光沉静如水,“公主,天下百姓需要您。”
我闭了闭眼,说出了这些天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其实我知道,并非一定要我和亲,对吗?”只要父皇答应割让一座城池,或向临国求助,此次的危机就能安然度过。
可只有让我和亲,代价最小。
我看到邻国皇帝的书信,他们甚至只需要金银珠宝,粮食玉器,这些父皇都有。
萧泽安抿唇,眼神微冷,“是我提议的和亲。”
我猛地抬头,红着眼眶看向他。
半晌,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萧泽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公主,朝堂之事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金国屡屡来犯,只要他们存在一日,边境百姓的性命就会受到威胁,大盛不能再仰人鼻息了,五年,你再忍五年,我一定会暗中培养势力,总有一日,会将金国灭杀。”
“割让城池纵然可以,邻国也的确愿意出手,可那样一来,国库空虚……”“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手指死死扣着车轼,血水顺着边缘流淌。
绝望像滔天巨浪,将我层层淹没。
突然,脑子里迅速闪过什么,“是因为秦珞烟?”宫人说过,她来自大盛边境。
那日她来宫中挑衅,神情笃定。
“和亲之事,是你应下她的对吗?”萧泽安没有言语。
风呼呼吹过,像是一记耳光,振聋发聩。
原来,是我做了他们之间的绊脚石啊。
我疯魔般笑了。
“原来是这样,竟是如此!”萧泽安抬手,车队停下。
他翻身下马,行了君臣大礼,“请公主以大局为重。”
“请公主以大局为重!”臣***人见状,浩浩荡荡的跪下。
这些都是我的子民。
黄沙混着苦味吹进我嘴里,大漠之下,一片肃然。
我伸手用力拭去两颊的眼泪。
“萧泽安,今日过后,我与你既成陌路!”我一字一句,声音平静。
很快,金国使者前来。
他们对我没有半点的尊重,粗鲁地想将我塞进马车。
萧泽安面无表情,“公主,珍重!”我没有反抗,只是默默落下一行清泪。
随着隔挡光线的木板落下,我眼前陷入黑暗。
5.回忆翻涌而过。
我回过神来,视线落在手腕处的金玉镯上,眉眼柔和了几分。
萧泽安一步步朝我走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情,“卿儿,你一时不能接受没关系,我可以等,哪怕等一辈子,你都是我唯一认定地妻。”
我抬眸看着他那双桃花眼,内心却一片冷然。
轰轰——慑人的号角声陡然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
铁骑踏尘而来,浓烟滚滚,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威严的烈焰旗帜迎风飘扬。
高头大马上是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只是一眼,就让人想要膜拜。
“是,是王上!”人群沸腾了。
大盛朝跟金国一样都是草原的附属国。
在真正的霸主面前,连父皇母后都要行礼,“王上怎么会来大盛!”“是因为金国,还是?”萧泽安早已经跪下,“卿儿,跪下,这是王上,是真正号令群雄的人。”
他眼里还带着狂热的崇拜。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
“卿儿,听话。”
父皇母后忐忑不安。
刚才还在劝我的亲族一下变了嘴脸,“金国没教过你规矩吗?想死别连累我们!”“卿儿!”萧泽安想伸手拽我。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传来。
父皇母后,整个大盛皇族都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草原王上的近臣,号称草原第一勇士地忽必大将军挡在我面前。
“放肆,区区蝼蚁,谁允许你对我们尊贵的王后动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父皇母后脸色大变,不可置信的看向我。
萧泽安的手臂被折断,耷拉在身前,颓然的模样,完全不见昔日战场上的风光。
他面白如纸,不可置信的喃喃道,“什么……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