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影

南楚，建安十三年，冬。

寒雨敲打着青石板路，将整座京城洗得透湿。夜色如墨，唯有丞相府朱红大门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风里摇摇晃晃，映出两盏昏黄的光晕，像只困在笼中的眼。

林羽蜷缩在街角的阴影里，指节死死抠着墙缝里的冰碴。

后心的伤口又在渗血，温热的液体混着雨水往下淌，在冻得发硬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那片深色一点点流逝，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却还回响着白日里那声凄厉的弓弦响——那是他离苏启最近的一次，只差三寸，就能将淬了毒的匕首送进那老贼的心口。

“咳咳……”

剧烈的咳嗽扯动了伤口，林羽疼得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他死死咬住下唇，逼退喉咙口的腥甜。不能晕，绝不能晕在这里。

巷口传来巡夜卫兵的甲胄碰撞声，林羽猛地矮身，躲进更深的阴影里。他屏住呼吸，看着那队火把从巷口晃过，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幕里，才敢缓缓松气。

三年了。

自从林家满门三百七十二口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在那场冲天火光里化为焦炭，他就成了阴沟里的鼠。白日蛰伏，夜里磨牙，把“苏启”这两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等着有朝一日能带着这满肚子的碎骨，将那老贼挫骨扬灰。

可今日的刺杀太草率了。他低估了苏启身边那几个暗卫的身手，更没料到丞相府的布防竟密到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若不是他凭着父亲教的缩骨功从狗洞钻出来，此刻早已是府门前那对石狮子脚下的一滩肉泥。

雨势渐大，寒意顺着湿透的衣衫往骨头缝里钻。林羽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父亲被押上刑场的模样——镇远大将军林霄，一生征战沙场，最终却穿着囚服，跪在冰冷的断头台上，脖颈被压在厚重的木枷下，眼神却依旧挺直如枪。

“羽儿，活下去……”

父亲最后的声音穿透雨幕而来，带着血的温热。林羽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找回了一丝清明。

活下去。

他还有仇没报，还有冤屈没洗，怎么能死？

林羽挣扎着起身，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往前走。他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需要处理伤口，需要……活过这个晚上。

雨幕里，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府邸显得格外刺眼。那是苏启的丞相府，是他的炼狱，此刻却可能是唯一的生路——府墙后巷有片废弃的假山，是他以前踩点时发现的死角，或许能暂时藏身。

他咬紧牙关，拖着伤腿，一步一步挪向那片亮着暖光的地方。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走，直到撞上一道柔软的屏障。

“唔……”

一声轻呼在头顶响起，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润嗓音。

林羽浑身一僵，瞬间绷紧了神经。他抬起头，透过雨帘，看到了一把半透明的油纸伞，伞下站着个穿着月白色襦裙的少女。

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手里提着的食盒歪在一边，几块精致的糕点滚落在泥泞里。少女显然是被他吓了一跳，杏眼睁得圆圆的，里面映着巷口那盏昏黄的灯笼光，像盛着两汪受惊的清泉。

是苏启的女儿？

林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在画像上见过苏瑶，南楚第一才女，据说温柔娴静，是苏启最疼爱的女儿。

仇人之子，与仇人之女，竟在这样狼狈的境况下相遇。

杀了她？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窜进脑海，带着蚀骨的恨意。只要他伸手，凭着这最后几分力气，掐断这纤细的脖颈易如反掌。杀了苏瑶，定能让苏启痛不欲生！

林羽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能看到少女白皙的脖颈在薄裙下若隐若现，能想象到那温热的血流过指缝的触感……

“你……你受伤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怯意，却没有后退。她的目光落在他后背渗出的血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担忧，“雨太大了，你这样会没命的！”

林羽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到少女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左右看了看，然后踮起脚尖，将那把油纸伞往他这边倾斜了大半，自己半边肩膀露在雨里，被打得湿透。

“跟我来。”苏瑶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可以避雨，我……我帮你处理伤口。”

林羽愣住了。

他预想过她的尖叫、恐惧、斥责，甚至呼救，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样。这个仇人的女儿，在看到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时，竟然……要救他？

是圈套吗？

林羽的目光扫过少女被雨水打湿的鬓角，扫过她那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雨还在下，寒意刺骨。可那半边倾斜过来的油纸伞，却像是在他这片早已冰封的世界里，投下了一点微弱的、不合时宜的暖光。

“不……”他想拒绝，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苏瑶却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伸手想去扶他，手指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猛地甩开。她踉跄了一下，站稳后，眼里闪过一丝委屈，却还是坚持道：“别硬撑了，你流了很多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林羽看着她，看着那把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油纸伞，看着她那双明明害怕却依旧固执地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后心的剧痛再次袭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在失去意识前，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干净的馨香。

“小心点……”

那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荒芜的心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