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北的八月流金铄石,林溪村像被搁在蒸笼里。林羽踩着滚烫的田埂小跑,
布鞋底黏着发烫的泥,怀里紧捂三尾刚从资水河汊里摸到的活鲫鱼——父亲林樵夫的老寒腿,
就指望着这点河鲜汤水镇一镇疼。村口大樟树浓得化不开的绿荫下,
几个光腚小儿追着蜻蜓跑过青石门槛上歪斜的“忠厚传家”石刻,
铁柱那混不吝的嗓门隔老远就能听见:“羽哥!晌午老地方!掏斑鸠蛋去!
”村道上却少见人影。林溪村正经历一场难挨的寂静的盛夏,
连最聒噪的蝉鸣都仿佛压低了调门。村东头王保长家那张楠木八仙桌腿缺了一截,
垫着砖头凑合用了好些年的堂屋里,唯一值钱的宝贝——矿石收音机,整天沙沙作响,
像有无数粗糙的手在搓着砂纸。
“……日军近日陷我北平南苑……佟麟阁副军长、赵登禹师长殉国……”沙哑的男声像破锣,
割裂了林溪村粘稠的空气。“放屁!胡咧咧!”铁柱爹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土碗跳起来,
“佟赵二位将军神勇,定是电台坏了!”林羽默默站在门槛外,
湿透的脊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气,怀里鲜活的鱼尾还在拍打掌心,
他却觉得托着的是块冰凉的铁。资水对岸陈家坳逃来的几户难民,
带来过“飞机撂炸弹”的惶惑描述,大家只当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胡话。
这回那嘶哑的广播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戳穿了林溪村自欺欺人的薄壳。这安稳日子,
竟是要塌了?!第一章 山河色变,少年执戈民国二十六年冬1937年,
那场冻透骨髓的雪终究没能盖住湘北的血腥气。
眼看着父亲林樵夫佝偻着脊背将两袋救命种粮埋进后院冻土下三尺深处“狗东西想断咱的根?
没门!”父亲的声音哑得厉害,粗糙手掌上老茧裂开一道道血口子。不久,
刺耳的尖啸撕碎了资水上空的铅云。几架翅膀上涂着血红“膏药”的铁鸟俯冲下来,
怪叫着掠过村庄。村西头祠堂前晒谷坪“轰隆”一声巨响,地面颤动,
气浪裹挟着土石碎屑和未剥的苞米横扫四方,几个躲避不及的孩童瞬间没了声响。
林羽和铁柱狂奔过去,只见满地狼藉,自家那头拉犁的老黄牛哀鸣着倒在血泊中,
半爿身子被炸得血肉模糊,腥气冲得人作呕。一个邻居家大嫂紧紧护着怀里不满周岁的婴儿,
后背血肉模糊一片……林羽腿一软,胃里翻江倒海,稀里哗啦吐了一地。鬼子!真来了!
那是个寒风砭骨的拂晓。林羽一家蜷缩在冰冷的地窖,借着通气孔透入的微弱天光,
他看到父亲握着一把磨得锃亮但豁了口的柴刀,眼底是困兽般的决绝。
母亲紧紧搂着妹妹秀儿,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村里零星的土铳声响起,
混杂着怪腔怪调的嘶吼和凄厉哭喊。林羽透过狭小的通气孔向外窥视,瞥见一队黄绿色身影,
枪刺在朦胧晨曦里闪着鬼火般的冷光,正挨家挨户踹门、放火。邻居老赵头被拖出院门,
用半生不熟的本地话磕磕绊绊地说着“太君……粮食在……”话音未落,
明晃晃的刺刀已捅进他枯瘦的胸膛!一股怒火直冲林羽脑门,瞬间烧掉所有恐惧,
他猛地抓起身旁一根粗壮房梁撑木便要冲出去拼命!
一只冰凉僵硬的大手如铁钳般死死摁住了他的肩头。回头,是父亲惨白而坚毅的脸,
额角青筋暴突,嘴唇无声翕动:“留着命!你娘和你妹……”窖口的柴扉终于被狠狠跺开!
天光夹着寒风猛然灌入,刺骨的亮!几个凶神恶煞的矮壮身影堵在窖口,
其中一个狞笑着正要扔下火把,父亲猛地将林羽推向窖底角落柴草深处,狂吼一声“趴下!
”,整个人竟如受伤豹子般扑向窖口!林羽目眦欲裂,
最后的印象是父亲那双破烂草鞋腾空而起,以及一把雪亮军刀劈下时那撕裂阴霾的刺目寒光!
母亲绝望的哭嚎声和秀儿尖锐的哭喊,
被窖顶轰然垮塌的土块碎砖彻底吞没……不知过了多久,万籁死寂。林羽被刺骨冷意冻醒,
满口砂砾,耳朵嗡嗡作响。挣扎着扒开身上厚重的尘土和半朽的柴草,窖内一片漆黑,
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血气和烟尘混杂的死亡气味。他颤抖着摸索,
手指触到冰凉粘腻的织物——那是母亲补过无数次的靛蓝粗布袖口。再向上,
是母亲枯槁僵硬的下颌。她怀里紧护着的小秀儿身体已经冷了。他摸索着爬向窖口,
刨开泥土和断木,
触碰到父亲冰冷僵硬的身体和半截脖颈上那可怕的刀口……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崩塌。
他像从地狱里爬出的幽灵,扒开堵塞窖口的残骸爬回地面。
昔日炊烟缭绕的林溪村已沦为一片焦土。资水呜咽,
裹挟着破碎的家具和烧焦的牲口尸体缓缓流淌。
侥幸逃出的几个村民正从冒着浓烟的断壁残垣中扒拉出烧糊的尸体,
空气里充斥着焚烧蛋白质的恶心焦糊味和压抑绝望的抽泣。他步履踉跄,
脚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滚烫的灰烬和冷却的血块,一步步挪回自家那已成瓦砾堆的房基前,
扑通跪下。十指深深插入冰冷刺骨的焦土中,指甲折断,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泪早已流干,
唯有喉头深处如同野兽低吼般翻腾的绝望与恨意。他从未熄尽的灰堆里,
扒出母亲那枚摔裂半边、沾着黑灰和暗红污迹的白玉簪子,
还有父亲生前宝贝似的老烟锅杆——那只磨得发亮的铜烟锅头瘪了一大块,
扭曲变形却倔强地保持着圆底。他用流血的十指,
在焦糊发黑的屋基旁、父亲常年坐着编竹篾的老磨盘下,刨开冻土,
小心地、颤抖着将这两样残骸放入坑中。冰冷的泥土一层层覆上。“爹、娘、妹子、乡亲们,
”他喉咙嘶哑如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咬碎牙迸出来,“你们的仇,林羽记下了!
这命……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把豺狼赶出去!”离开村子时,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
那雪轻薄地覆盖在焦黑的残骸上,脆弱得如同给亡者裹上的最后一层薄纱。
十七岁的林羽最后望了一眼废墟,单薄背影融入茫茫风雪,如同一柄淬火后锋芒初露的直尺,
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血与火的最深处。第二章 锋刃初砺,
长河壁垒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九月,初秋的风已带上了肃杀。长沙城东,
岳麓山脚下一个临时搭建的军需转运站人头攒动。
弥漫着稻草、汗臭、霉土和劣质桐油刺鼻气味的嘈杂中,林羽攥着一纸皱巴巴的“入伍令”,
挤在一群同样衣衫褴褛、面容灰败的年轻人中间,排队领取那身意味着生死的标识——军服。
当那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领口磨得像刨过沙砾的草青色粗布军装沉甸甸落到手上时,
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穿上身,衣料又硬又糙,磨得皮肤生疼。更要命的是,
配发到手的汉阳造步枪,木托沉重油腻,枪管阴冷,
那钢制的分量对他长期劳作却依旧单薄的身板而言过于巨大。“啪!”一声脆响,
接着是皮带抽在皮肉上的闷声。林羽下意识地挺直腰背。“龟儿子!你枪口冲哪儿杵呢?
那是你老子的卵蛋?!”新兵连连长吴德彪,黑瘦精悍,满脸狰狞伤疤从左额横贯至下巴,
像趴着条蜈蚣。此刻他正用马鞭狠狠抽打一个持枪动作不标准的新兵,“顶肩!沉肘!
三枪线不懂?!老子教猪都教会了!”鞭子又狠又准,每一鞭都卷起皮肉。
挨打的新兵惨哼着不敢动,周围一片屏气凝神。林羽深吸一口气,咬着牙,
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极力回想老耿教过的姿势:右脚后撤半步,身体微侧,
枪托死死抵住肩窝那处被磨破皮的嫩肉——一阵钻心的疼,
换来更稳固的支撑;左手虎口卡紧护木与枪身接缝处,
右臂如铁铸般托住枪托尾部;脸颊微侧,目光从缺口延伸至准星,再落向前方模糊的稻草靶。
他屏住呼吸,食指轻轻加力——“砰!”汉阳造后坐力像一记重拳狠狠捣在肩窝,
林羽身体剧烈后挫,左脚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才稳住。左耳瞬间被巨大的轰鸣震得失聪,
太阳穴突突狂跳。鼻腔里满是硝烟的苦辣味,呛得他猛咳几声,眼泪都咳了出来。
前方土坡上的草靶纹丝未动,子弹不知飞去了何处。“他娘的瞎了?八号位!你当放炮仗呢?
!枪子儿不是白刮风来的!”吴德彪的咆哮如同在耳边炸裂。林羽的脸瞬间胀得通红,
血往上涌。“稳住,林子!”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拍在他肩膀上。是老耿,班长老耿。
四十多岁的老兵,脸颊瘦削,颧骨高耸如嶙峋山石,刻满深壑般的皱纹。他声音低沉,
带着一股烟熏火燎过的沙哑,“劲儿不是用蛮!贴肩那叫实,不是死!气沉下去,腰是轴!
记住,扣扳机不是用手指头拽,是心念动,指头跟着微微那么一压……再来!
”他把一个硬邦邦的玉米面窝头塞到林羽手里,“垫垫肩,窝头比啥都垫得住!
”连续十天的强行军更是抽筋扒皮的考验。
负重超过三十斤的装备背包、备用弹袋、沉重的铁锹和水壶,
每一步踏下都似有千斤坠石绑在脚踝。脚底板磨出血泡,再一层层覆盖上新的血泡,
最终在磨损翻卷的鞋底边沿结成厚而麻木的血痂。
密林深处湿滑崎岖的小道被无数双草鞋踩踏得像抹了油,
汗水的酸馊和***落叶的腥气无孔不入。有体力耗尽的新兵一个踉跄栽下山坡,
发出令人心悸的骨裂和惨号,随即被随行的担架抬走,生死不明。夜间宿营,
疲累到极点的林羽解开绑腿,脚面肿胀发亮,脚趾间黏糊糊一片,分不清是脓血还是泥。
他咬着牙,借着篝火光亮,掏出母亲留下的半块洗得发白的粗布,
沾着冰凉的溪水默默擦洗伤口。伤口接触冰冷的水,一阵锥心刺骨的锐痛,
却也让头脑暂时摆脱那种粘稠到极致的疲惫。火光映照着他线条绷紧的侧脸,
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一下,将细微的***压回肚子里。老耿默默走过来,
递给他一小包磨成粉的黑乎乎的草药,“糊上,能止血收口。明儿还有百里路,脚不能烂。
”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锯条刮过木头。9月22日傍晚,
他们连终于抵达新墙河北岸预设防御阵地。眼前的景象让林羽倒吸一口凉气。
深秋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新墙河水浑浊汹涌,对岸一片死寂沉沉。
开阔地带几乎没有自然遮蔽,地势平坦开阔得令人心头发毛。所谓预设防御阵地,
不过是仓促挖出的浅壕和零星堆砌的沙包工事,在空旷的原野中像几道单薄无助的伤疤。
“老天爷开眼?!给老子修这等敞亮坟场?!”新兵李二虎看着前方空阔地界,
声音都变调了。他来自长沙城郊,刚刚经历过文夕大火的人间炼狱。“少放屁!
”老耿低吼一声,脸色铁青得比天空还沉,“能动的都给老子挖!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一人一个单兵坑,越深越好!连起来!快!手废了也比命丢了强!
”他把铁锹砸进脚下冰冷的泥地,“砰”一声闷响。铁锹撞在冻土上,
只留下几道白痕和震得手臂发麻的钝痛。泥水很快没过脚踝。林羽拼尽全力向下挖掘,
冰冷的泥浆迅速浸透了薄衣裤,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汗水、雨水混进眼睛,糊掉视线。旁边一个新兵崩溃地丢了铁锹,
……我要回家……回不了家了……活不了了啊……”哭嚎声在风雨中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野猫,
带着绝望的颤音。老耿一脚踹在他***上,力道不轻不重:“嚎丧呢?!
鬼子没来就先号你娘?!有力气号,没力气挖坑?!老子们死了你也别想活!想活就刨!
往死里刨!”老兵的眼珠在昏暗雨幕中死死盯着对岸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平原,布满血丝,
凶戾得如同濒死的孤狼。林羽沉默着,将胸中那股混杂着仇恨、不甘和一丝绝望的热流,
全部灌注到手中那把冰冷铁锹上。冻僵的手指一次次发力,指甲缝嵌入冰冷泥石,
渗出殷红血丝也不停止。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死命地烧:“家没了!活不了的家没了!
爹娘妹子看着呢!我得……活下来!
”第三章 血灌长沙部队在瓢泼大雨中艰难穿过南城郊野。
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焦臭气如同实体般粘在身上。雨点噼里啪啦击打在废墟上,
蒸腾起滚滚白汽,却冲刷不掉那些嵌入砖石木料的黑色油渍。视野所及,
尽是大火舔舐后的狰狞骸骨:焦黑如炭的巨大木梁刺破铅灰色的天空,
残破的墙体上残留着焦黑的人形印记触目惊心;商铺歪斜的招牌字迹模糊半边,
被雨水淋得墨色流溢,
模糊成一片凄厉的血痕;昔日繁华的街市上流淌着泥泞不堪的黑灰色油污,
粘稠得裹住草鞋底。林羽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焦土中,脚下时不时传来咯嘣一声轻响,
那是踩碎了烧酥的砖块或细小人骨。
鼻的混合臭味——烤焦的木头、烧焦的皮肉、闷烧的布料、油脂冷却后的腥膻——直冲鼻腔,
胃里翻江倒海。路过一处断墙下,一个白发老妪在焦糊的屋基前茫然地伫立着。
雨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浑浊的老泪混合着雨水浑浊不清。她佝偻着背,
手执一把豁口的木瓢,一次又一次地从地面积起的浑浊黑水中舀起,
又一次次地泼洒在焦黑的断壁上,徒劳地重复着这近乎魔怔的动作,
的字节:“烧吧……泼不熄了……水……泼不熄……我的儿啊……”那哀绝低语穿透风雨声,
钉入林羽耳中,比任何嚎哭都更具穿透力。铁柱爹猛啐一口吐掉嘴里苦涩的泥水,
低声骂道:“作孽啊……全城的阴德都烧尽了!这笔血债,迟早找那姓常的算!
”回到新墙河战场9月23日清晨,天色未明。
灰蒙蒙的雨幕如同一块巨大的裹尸布覆盖着新墙河两岸。林羽趴在冰冷湿滑的壕沟边缘,
身下是昨夜浸透了雨水和体温的黏腻泥浆。破晓前的寂静压得人心头发慌,连秋虫都噤了声。
远处地平线终于泛起一丝惨淡鱼肚白。突然!远处地平线传来沉闷如雷的声响,
地面开始微微颤抖!天际线上一排排蠕动的小黑点迅速拉长、变大!“炮击!!!隐蔽!!!
”凄厉的警报声撕裂死寂。老耿的嘶吼炸响在耳边!话音未落,
尖利得足以撕裂灵魂的厉啸声已排山倒海般由远及近!如同天崩地裂!
无数燃烧的流星带着死亡的呼啸狠狠砸落在单薄的防御阵地上!霎时间地动山摇!
整个世界在眼前猛烈抽搐变形!壕沟壁被一股不可抗拒的伟力狠狠拍中,
冰冷的泥块劈头盖脸砸下,坚硬的小石子深深嵌进脸侧的皮肉。
巨大的爆炸声在左右接连炸响,震得耳膜剧痛,嗡嗡鸣响不绝于耳,
连心脏都仿佛被无形巨手攥住!眼前猛然一片刺目的血红!林羽只觉得头顶“嗡”的一声,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呛鼻呛喉的硫磺硝烟混合着新鲜血腥气混杂着泥土翻上来的腥气疯狂灌入肺腑。他猛咳着,
挣扎着抬起被泥土半埋的头。透过呛人的黄绿色硝烟,左前方一段壕沟被炸塌了!
几具穿着同样褪色黄绿军装的躯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嵌在新鲜的黑色泥石中,
肢体断裂处猩红刺目。旁边一个被炸掉半截小腿的新兵蜷曲在泥泞里,嘶哑地哭嚎着,
手徒劳地想去捂住那不断喷涌的断腿创口。不远处一个士兵上半身栽在泥水里,
下半身被一块巨大的弹片削去了大半……胃里翻江倒海,
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腥臭让他剧烈干呕,胆汁都呕了出来。“鬼子——上来了!!!!
”右翼有人尖着嗓子嚎叫。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声带的撕裂变了形,
像个被掐住脖子的濒死病人!透过稀疏的硝烟和泥雨,
林羽看到无数黄色身影如同涌动的蚁群,踏着泥水和尸骸,穿过新墙河冰凉的浅滩,
密密麻麻地向这边推近!枪刺的寒芒在灰暗的晨光下闪烁,如同野兽嗜血的獠牙!
那股由千百双军靴踏碎泥泞汇成的低沉嗡鸣,由远及近,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
“全体——准备!!!”老耿声带劈裂的嘶吼压过炮击余音和伤兵的惨叫,
“三枪线——瞄准了——给老子往死里打!!!”林羽被这一嗓子吼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猛地甩头,甩掉溅到眼里的泥水和血污,死命压下翻涌的恶心感。
肩膀狠狠撞上冰冷的壕沟壁——伤口被泥水浸泡得一阵麻木的刺痛,反而让他神志瞬间清醒!
“杀!”一个单音节从胸腔里混合着泥土砂砾艰难地挤出来!他艰难地调整姿势,
手指死死抠住脚下湿滑的泥壁稳住身体。左脚蹬住前脚坑里的一块突出硬石借力,
肩窝再次死死顶住冰冷坚硬的汉阳造枪托——伤口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那痛感尖锐,
却奇妙地驱散了脑中所有的眩晕和恐惧,强迫意识前所未有地聚焦!
脸颊牢牢贴上枪身磨得冰冷的木头——木头的纹路和细微冰凉的颗粒感清晰地印在皮肤上。
视线穿过粗糙金属构成的缺口,再透过细小的准星,
死死套住冲锋线最前方一个端着三八式步枪、表情狰狞的鬼子兵!目标在视野里放大、摇晃,
又死死被稳住!
…沉肘……引而不发……”老耿平日操练时那些枯燥严厉的嘶吼忽然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脑中。
枪托在剧烈跳动,后坐力粗暴地锤击着本已血肉模糊的肩窝。林羽咬紧牙关,
口腔里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在弥漫。每一次扣动扳机,
那沉闷而巨大的后坐力都将他向后狠狠掼去,撞击着冰冷湿滑的壕壁。
麻木的伤口再次被碾压撕裂,新鲜的血珠从被军装布料粘连的皮肉处沁出,
染红了一小片肩头。耳朵里充满了震耳欲聋的枪声、爆炸声、惨叫声、日语的嚎叫声,
听觉只剩下混乱的嗡鸣。但他目光却如同粘在缺口、准星与前方的目标上!
子弹呼啸着冲出枪膛!眼前远处那个挥舞军刀的矮壮身影猛地向后一顿,
胸口绽开一片猩红的污渍,摇晃着栽倒在烂泥里。林羽心脏猛地一跳,那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冷酷到麻木的确认感!手指在硝烟呛咳中,机械地拉动枪栓,滚烫的弹壳叮当跳出,
又麻利地顶入新的弹丸!动作在血腥、泥泞和恐惧中,
竟带出了一丝训练形成的、与生命本能无关的麻木流畅!“打得好!就这样!
”左后方传来老耿的咆哮,声音里带着血沫的气息!突然!一股巨力猛撞在林羽左肩!
猝不及防的冲击将他带倒滚向泥地!粘稠的热流瞬间浸透半边军装!是老耿!
他用整个身体扑倒了林羽!同时,“噗嗤”一声极为沉闷、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耳边响起!
老耿身体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林羽惊恐地抬头。
一枚巴掌大小的、扭曲变形还冒着硝烟的滚烫弹片,深深嵌入老耿左手大臂近肩的位置!
鲜血如同拧开的水龙头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破旧的军装和身下的泥水!
皮肉翻卷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骨茬!“班长!!!”林羽肝胆俱裂,
扑过去想按住那恐怖的伤口。“别他娘的碰!按住没用!”老耿一张脸白得像纸,
汗水、泥水、血水混在一起滚落。因剧痛而扭曲的五官狰狞如恶鬼,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额角、脖子上血管根根暴凸!他右手死死抓住那嵌入肌肉的滚烫弹片边缘,猛地发力,
竟在一声低吼中硬生生将那带血的金属碎片拔了出来,瞬间又涌出大股鲜红血液!
但他连看都没看一眼那血淋淋的破片,竟直接用颤抖的右手撕下腰间肮脏的绑腿,
用牙齿配合那只颤抖的右手,死死勒住左臂断臂伤口上方!伤口被粗糙布条勒紧,
鲜血流出的速度稍缓。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筛糠般抖动,
每一次抽搐都似乎要将所有力气从那个伤口里挤压出来,汗水如瀑布般淌下。
血水顺着破烂的袖管滴落泥浆,将两人脚下染得一片赤红。他抬起血红的眼珠,
死死盯着林羽,那眼神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林羽心神!
他用仅存的力气嘶哑咆哮:“嚎个屁!看着老子作甚?打!给老子打!!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把豺狼……挡死在滩头!眼睛……盯着前面!别让老子这一下白挨!
打啊!!!”第四章 碎齿残垣9月底的某个阴霾上午,雨终于停了。
新墙河的水流依旧浑浊,漂浮着残破的木箱、烧焦的麻袋、膨胀发白的尸体,腥臭气熏天。
河滩淤泥里更是凝结着厚厚的黑红血块,踩上去黏腻得拔不动脚。
林羽所在的连队换防至后方休整点,但休整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清理战场、收敛阵亡袍泽遗骸。
任务区域弥漫着刺鼻的尸臭和浓烈消毒水的味道,
一群面色惨灰、胡子拉碴的士兵麻木地搬运着残缺的肢体和裹着草席的遗体。
“小心……轻点……别散架了……”一个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的老兵低声叮嘱着,
抬起一具头颅塌陷了大半、腹部脏器被炸出的遗体脚部。
林羽负责辨认和处理他所在的八连牺牲战友。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屏住呼吸,
一点点拂开覆盖在一个浅坑里遗体面部的污泥,露出一张灰白发胀、半张着嘴的年轻脸孔,
双眼圆睁着看向铅灰色天空,瞳孔早已扩散凝固。“……王根子?
”林羽的手在泥水里抖得厉害。昨天夜里,他们还在泥坑里分吃半块发霉的玉米饼子,
王根子还笑着说明天要是还下雨就去摸几条鱼打牙祭……林羽用力闭了闭眼,
用冰冷僵硬的粗布手指,颤抖着,替王根子合上那双死寂无神的眼睛。
旁边的担架上是裹着草席、仅剩半截身子的重机***大陈。再往前走,
树根下躺着他们连那个爱哼小曲的河南兵小张,
脸上还凝固着中弹时不可思议的表情……每一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都如同冰冷的凿子狠狠砸在心窝上。他看到了老耿……不,是半截老耿。
那张熟悉的脸孔只剩左半边还算完整,右半脸连同肩颈被弹片削去,
露出焦黑的骨头和断裂的血肉组织。唯有那条血水浸透后又冻结成暗红血痂的破烂绑腿,
依旧死死勒在那个断臂的残肢上方。林羽双膝一软,噗通跪在混着冰渣的血泥里。
肩窝的伤口似乎被这姿势牵扯,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摸索着冰冷的淤泥,
找到那半截扭曲变形、沾满污泥和紫黑血痂的铜烟锅头——那是他爹的遗物,
之前被老耿要过去当火镰使、说好用两发子弹换的。如今,这两样遗物被林羽紧紧握住,
冰冷的金属触感直抵心尖最痛处。
他脱下自己那件被老耿血染透半边又磨出几个洞的破烂军装上衣,
轻轻盖在这面目全非的残骸上。然后跪在老耿身边,
徒手拼命地刨着冰冷坚硬如同铸铁的冻土,指甲很快劈裂翻卷,沁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直到挖出一个能容纳大半尸身的浅坑,
才用尽全身力气把老耿和那件浸透战友兄弟鲜血的军衣推入坑中。
一捧一捧带着冰屑的黑色湿土覆盖上去,沉重地像是填埋着自己心头某块鲜活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