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被撕裂成千万碎片,被走廊尽头窗户灌进来的、裹挟着大雨腥气的冷风疯狂卷走。
每一块碎片上,都烙印着刚才的画面:张以衍***背脊上滑落的水珠,那个栗发男孩紧贴在他身上炫耀般的姿态,以及唇间吐出的那句剧毒无比的“真、软”。
他像个被拔掉了电源的机器,只剩下最核心的驱动在空转——逃离。
逃离那间弥漫着他亲手挑选的香薰气味的休息室,逃离那个背叛的现场,逃离张以衍那声尚未完全出口、却己充满指责的怒喝。
脚步虚浮踉跄,却又被一股来自地狱深渊的力气支撑着向前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绕过那片冰冷的奖杯墙,怎么撞开沉重的防火门,一头扎进充斥着混凝土气味和回声的楼梯间的。
浓重的黑暗和冰冷的空气瞬间将他吞噬。
“砰!”
沉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自动合拢,撞上门框,发出沉闷悠长的巨响,彻底隔绝了那间休息室里的灯光、音乐、以及那让他血液冻结的两个人影。
世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
而这死寂的、安全的隔绝,恰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的强撑、所有的伪装、那用以支撑他冲到这里、用以隔绝巨大痛苦的薄薄冰壳,在门关上的瞬间,“哗啦”一声,碎得干干净净。
黑暗的楼梯间像个巨大的冰窖,冷气从***的混凝土墙壁和冰冷的金属栏杆上丝丝缕缕地透出来,钻进他湿透的T恤、黏在皮肤上的冰冷布料里。
雨夜的寒气仿佛找到了最合适的归宿,争先恐后地往骨头缝里钻。
可他感觉不到冷,或者说,身体外层是冰窟,内里却是喷发的火山。
心脏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狠命地捏紧、拉扯、揉碎。
每一下搏动都像是濒死的鱼在砧板上的垂死挣扎,带来尖锐得无法呼吸的剧痛,痛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喉管被硬块死死堵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变成短促、嘶哑的嗬嗬声,像个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呃……呃……”压抑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嘴唇的封锁,低微,破碎,在空旷的楼梯间里盘旋回荡,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这冰冷的混凝土结构本身发出的哀鸣。
双腿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那股支撑他逃离的蛮力骤然消失,膝盖像两根被瞬间抽去了筋骨的木棍,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重重地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上。
疼。
尖锐的撞击感穿透湿透的裤子传来。
但这尖锐的疼痛,在心脏那片无边无际的、被绞碎的荒原面前,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蚊蝇叮咬。
他蜷缩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以一个防御、甚至是承受更多击打的姿势,紧紧抱住自己。
手臂死死箍住冰冷的身体,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额头抵在同样冰冷坚硬的膝盖上。
湿透的发丝黏在额角,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的温热液体,沿着鼻梁、颧骨、下颌,大颗大颗地砸在膝盖上湿透的布料里。
一滴,一滴,无声蔓延开深色的水痕。
视野里是旋转扭曲的黑暗。
休息室里发生的一切,像被按下了快进键的默片,以超高速、无间断的方式在他脑中疯狂循环播放。
那个声音。
软糯,甜腻,带着刻意的钩子。
——“喂?”
——“他在洗澡呢。”
——“水声,好听吗?”
——“……真、软。”
每一个字,每一次上扬的尾音,都清晰无比,带着电话听筒里金属的冰冷质感,带着休息室暖调灯光下的甜腻恶意,反复凿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那个动作。
踮起的脚尖。
拿着毛巾擦水的白皙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张以衍背脊的轨迹。
红润的嘴唇,贴上张以衍耳廓的慢镜头特写。
男孩的眼神。
圆睁着,像无辜的幼鹿,可深处跳跃着毫不掩饰的残忍得意和胜利者的轻蔑,就那样穿过暖融的灯光,穿过弥漫的香薰烟雾,笔首地钉在他身上,如同凌迟。
“五年……”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词语从他紧咬的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五年里的每一个瞬间都开始翻江倒海。
清晨出门前落在额头的温热告别吻。
深夜回家时,玄关为他亮着的那盏小小的、昏黄的壁灯。
他趴在沙发扶手上听自己弹琴时,偶尔会闭目养神,舒展的眉头放松的下颌线。
他笑着说“嘉安,你弹《月光》最好听”时,眼底映着的星光。
自己放弃乐团考核心仪的工作室教职,只因张以衍说“家里有你在,我出门才安心”时,那轻吻后的一点点愧疚和更多隐秘的安心……那么多微小的、具体的细节,那么多以为是基石、是凭证的甜蜜片段,此刻都在眼前那对暖灯下的亲密身影前崩塌、瓦解。
原来全是谎。
那无数个夜晚“加班”、“应酬”背后的真相……所谓“创业艰难”需要独处时……那逐渐冷淡下来、触碰更像应付的习惯性拥抱……他说着“很累”,转身就能对着别人……“为什么……”身体痉挛般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他用力抱紧自己,指甲隔着湿透的薄薄布料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这种更尖锐的疼来覆盖心脏那片无边无际的钝痛和撕扯,留下深刻的月牙印痕,微微渗出血丝。
可这点皮肉之痛,在排山倒海的背叛感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那个声音还在耳蜗深处尖啸,那张得意炫耀的脸庞在眼前反复放大。
胃部开始剧烈地翻搅、抽搐,一阵阵恶心感猛烈上涌,带着酸腐绝望的味道首冲喉咙。
“呕……”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拱起又蜷缩,喉咙里发出痛苦的空响。
眼泪混着生理性的涎水一起失控地往外淌,狼狈地滴落在水泥地上。
干呕过后是更深的虚脱。
他瘫软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额头抵着粗糙的地面,如同搁浅濒死的鱼,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无法控制的剧烈抽搐和胸腔里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悲鸣的碎音。
空气冰冷、死寂,只有那破碎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盘旋、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他自己的耳中。
世界的轮廓在他眼前忽明忽暗,意识也开始涣散、下沉。
就在这无边的、要将一切吞噬的冰冷黑暗里,他混乱的思绪中,突兀地、清晰地闪回了一个极其平凡的瞬间。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午后,阳光很好,张以衍靠在书房的落地窗边看文件。
他端着咖啡走进去,想给张以衍续杯。
张以衍察觉到他的靠近,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很自然地对他说:“嘉安,帮我系一下袖扣,我这边手湿。”
那时叶嘉安走过去,微凉的手指熟练地捏住那枚银质袖扣,轻轻穿过锁扣。
阳光照在张以衍的手腕上,袖扣的光泽温润柔和。
张以衍的眼神很专注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带着一种……一种让当时的叶嘉安感到安心和满足的、被需要的感觉。
而现在,袖扣,一个多么精确而残酷的隐喻。
只是配饰。
需要时扣上。
多余时,随时可以解开,抛弃。
“袖扣……”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一个冰冷彻骨的认知,如同烙印,狠狠地灼烫在他摇摇欲坠的灵魂碎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