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硬得硌人的卧榻正在规律晃动。
她在哪?
记忆最后的碎片尖锐刺目——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小女孩惊恐放大的瞳孔被她用力推向路边绿带后一片刺目的白光……一片死寂的白,刺穿脑海。
她猛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滑入喉咙,激得她下意识蜷起身,背肌撞上身后摇动不止的硬质板壁,又冷又痛,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
眼珠转了转,费力地适应着昏暗的光线。
头顶是深色的织物车篷,勾勒出几道曲折的木棱。
身下铺着厚垫子,触感丝滑,却依然掩不住那股坚硬的支撑感。
车壁上深色的织锦在晃动中显得影影绰绰,光线从前方一道低垂的布帘缝隙里透进来。
“唔……” 她试着动了动喉咙,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那声音细微得像蚊呐,却被精准地捕捉。
低垂的布帘立刻被一只素白的手拨开半边,探进来一张少女的脸,约莫十西五岁,眼神里写满一种极其熨帖的恭敬。
“小姐醒了?”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种训练有素的柔和,“头可还晕?
再忍忍,前面就是官道驿站,能歇歇脚。”
小姐?
周夏泷对这个称呼感到一阵强烈的荒谬。
她是谁?
她不是刚倒在城市冰冷斑马线上的那个……高中女生吗?
为推开那个吓懵在路中央的、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
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脸,这个称谓,这一切的布置……她盯着对方额角一缕被细汗濡湿的乌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现在是……什么时候?”
声音干涩得厉害。
“回小姐,天兴年间呀。”
那少女——婢女?
——答得极快,仿佛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常识,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对自家小姐此番询问的疑惑。
天兴?
周夏泷舌尖反复碾过这两个陌生音节。
历史书上可有哪个王朝的年号“天兴”的?
贞观?
开元?
雍正?
……不,太模糊了,抓不住一丝线索。
时空转换的晕眩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沉甸甸压在胸口,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车子又是一晃,她下意识抬手想抓住个支撑,小指撞上了车窗下一道木棱,疼得她一缩。
她转而伸手拂开前方那道低垂的布帘,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车厢,映亮了对面婢女身上那件深青色的半旧比甲。
帘角悬着一串小指尖大的珍珠缀子,被窗外的气流带动,撞击着发出细微的脆响。
她望向窗外。
景物正急速地后退。
路是夯实的土路,被车轮和马蹄反复碾出深深的辙印,干燥的泥土扬起细小的灰黄色尘埃。
视野里别说高楼大厦,连电线杆子都寻不见半根影踪。
这根本……不是她的世界。
她闭了闭眼,压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为救个小孩被车撞飞几米,醒来竟坐在这前往未知之地的破车?
婢女蝶魂见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轻轻倾身过来,用一方柔软的丝帕替她拭去汗珠。
动作轻巧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服侍姿态。
“那……我们是去?”
周夏泷偏了偏头避开丝帕,眼角的余光瞥见蝶魂耳垂上晃荡的极微小的银丁香耳坠,轻声追问,心里某种猜测正艰难地往上冒。
蝶魂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那点细微的诧异快速被更深沉的恭敬替代。
“瞧小姐这话问的,”她声音温顺依旧,却似乎浸入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自然是按朝廷的规矩,进京参与大选呀。
大人和夫人都盼着您在宫里能得份好前程呢。”
说着,她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周夏泷略乱的云鬓和歪斜的发髻。
大选。
宫里。
前程。
三个词,像三块冰凉的石头,咚、咚、咚,砸在周夏泷几乎停摆的心脏上。
选秀!
真的是选秀!
前一秒她还奋不顾身冲向轮胎碾来的方向,书包带划过湿漉漉的沥青路。
下一秒,她却坐在一辆驶向宫中马车,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去面对那个传说中红墙黄瓦、却明争暗斗的金丝囚笼。
她只是个为了高考刷题刷到昏天黑地的十六岁文科女生啊!
周夏泷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晕了过去。
剧烈的反差让她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几乎透不过气。
她一把攥住身下光滑冰凉的丝缎坐垫,指尖用力得发白,指关节都微微颤抖。
车厢里那香腻得发齁的檀香气味越发令人作呕。
为救人而死,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参与一场更凶险的、不见血的搏杀吗?
欲哭无泪。
她强压下汹涌的心绪,缓缓吸了一口窗外涌入的、掺杂着尘土的凉气。
空气里有种陌生的草木清气,冷冽地***着她的感官。
车子颠簸着向前,碾过路上的小石块,她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晃动,车窗框是光滑油亮的硬木。
她一根手指轻轻搭在上面,随着车身的摇晃无意识地、一下下敲着。
硬木的纹理冰冷地硌着指腹。
“蝶魂,” 周夏泷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开了口,声音还有些不稳,却异常清晰地问了出来,“你说……选不上,能回家种田吗?”
“小——小姐?!”
蝶魂陡然拔高的惊呼几乎变了调,透着十足的惊吓和难以置信。
她那只原本正小心翼翼拈起周夏泷鬓边一缕垂落的发丝,准备重新别到珠花后的手猛地一抖。
指间捏着的那支缀着细小银蝶和翠玉的簪子失了准头,冰冷的金属尖端几乎擦着周夏泷的耳廓皮肤,“噗”地一下,戳进了她蓬松的发髻里,看得出来很是惊讶。
周夏泷没动,甚至没感觉到丝毫的疼痛。
蝶魂那声惊恐的“小姐”在车厢里突兀回荡,连车轮碾过土路的单调声都似乎停滞了半秒。
她只是看着蝶魂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小脸。
那表情,活像白日里见了鬼,或者听了什么诛九族的惊天密谋。
救命吧……种田?
周夏泷在心里咀嚼着自己刚才说出的那两个字,心底里觉得这个方法还挺可行,种田文她看过不少,宫斗一窍不通。
周夏泷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碰到了蝶魂僵在自己发髻旁、还在微微发抖的手腕。
她能感觉到蝶魂现在还是很惊慌。
她绕开那惊慌失措的手指,触碰到自己发间己经歪到一边的精致珠花。
冰冷光滑的珠玉触感压着她的指腹。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沉闷声响,咿呀,咿呀,一声声,固执地前行。
窗外的景象被晃动的车帘切割得支离破碎,飞快地向后流逝,仿佛她曾熟悉的一切都在被无情地甩开,越来越远。
蝶魂僵硬地维持着刚才的动作,连呼吸都屏住了,眼里的惊骇尚未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不知所措。
周夏泷没有去看蝶魂。
她只是挺首了背脊,肩膀绷紧,下巴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
指尖用力,一点一点,将那枚精致累赘的珠花从发髻的凌乱中抽离,调整,然后稳稳地压进盘好的乌发里。
做完这一切,她放下手,指尖轻轻拂过裙面上细腻的缠枝莲暗纹。
眼神空洞,像失了魂。
蝶魂终于极轻地吸了口气,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