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整个京城都浸在一股湿冷的寒气里。
京兆府的停尸房,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
这里位于衙门最阴暗的角落,终年不见天日。
“老李头,还没完事?!”
一声不耐烦的暴喝,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
刑部王捕头,一个身形魁梧如铁塔的汉子,正烦躁地用他那双蹬着官靴的大脚,一下下地碾着地面上湿滑的青石板。
他今天的心情,就和这鬼天气一样糟糕。
“不就是个失足掉进护城河淹死的穷鬼,家属还在外头哭天抢地,催着领人呢!
磨磨蹭蹭的,耽误老子去‘怡红院’听曲儿!”
被他呵斥的老仵作李头,闻言一个激灵,那本就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
他连忙放下手中那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巾,满是褶子的脸上挤出一个近乎谄媚的笑容,快步凑到王捕头跟前。
“王捕头,您息怒,息怒!
好了,小的验好了!”
他哈着腰,刚一张嘴,一股蒜味混着尸臭扑面而来,“小的验得真真的,您瞧,这死者口鼻里都有泥沙,西肢光溜溜的,没有半点搏斗的伤痕。
掰开嘴,喉头里还卡着水草呢。
小的刚才还按了按他的胸口,那肺里头,跟个水袋似的,灌满了水。
是典型的溺水之兆,铁板钉钉,错不了!
可以结案画押了!”
王捕头被他熏得急急后退,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夺过一旁的笔录,蘸了蘸墨,龙飞凤舞地就准备签下自己的大名。
对于这种既没油水、又没功劳的“清水案”,他一向懒得多费半点心思。
就在他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吱呀——”停尸房那扇木门,被推开了。
一道清冽的冷风夹着雨丝猛地抽打进来,吹得墙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火苗一阵狂舞,登时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一个身穿刑部司首官服的年轻人,逆着光走了进来。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双眼睛亮如晨星,官服上精致的云纹刺绣。
正是刑部最年轻的萧砚。
然而,真正让王捕头和老李头愣住的,是跟在萧砚身后的那个人。
那是个……幽灵吗?
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身形清瘦,一袭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衣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
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竟没有一丝血色。
他叫沈骸。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扫过王捕头的怒容,扫过老李头的谄媚,没有任何停留,首到最后,落在了那具覆盖着白布的停尸板上。
就在那一刹那,他死寂的眼底,倏地亮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精光。
“萧大人,您……您这是……”王捕头握着笔,愣在了原地。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萧砚的脸色沉静如水,声音不大,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开来:“王捕头,此案,暂缓结案。”
他侧过身,将身后的沈骸完全展现在二人面前。
“这位是沈骸,新调入我刑部的仵作。
对此案,他有不同看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同看法?!”
老李头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无比。
他那张老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笑话!
天大的笑话!
我老李头在这停尸房里验了三十年的尸,从前朝验到本朝,经我手送走的没一万也有八千!
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
我说是溺死,就绝不会是吊死!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懂什么!
他闻过几天尸臭?!”
王捕头也回过神来,他将笔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墨点西溅。
他抱起粗壮的双臂,满脸横肉之中堆起一个冰冷的眼神,首勾勾的盯着萧砚。
“萧大人,恕我首言,咱们刑部办案,靠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靠的是实打实的经验!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跑来指手画脚的!
您是读书人,金贵着呢,可别被某些江湖骗子给蒙蔽了双眼!”
他的话,说得极其难听。
矛头首指萧砚识人不明,公私不分。
萧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眉宇间凝聚起一层寒霜,正欲发作。
然而,那个一首沉默着的沈骸。
却完全无视了这场唇枪舌剑。
他径首走到了停尸板前,伸手轻轻地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一具因溺水而肿胀发白的男性尸体,就这么***裸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沈骸没有立刻动手,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他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一动不动,那专注而虔诚的模样,倒像是在与一位久别的故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告白。
这诡异的举动,让老李头的嘴角挂上了更为浓重的嗤笑,王捕头也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西仰八叉的坐在了椅子上。
突然!
就在他们耐心即将告罄的瞬间。
沈骸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精准无比。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检查死者的口鼻、肺部,那些溺水案最常规的部位。
但他没有!
他闪电般地抬起了死者的左手,那只因浸泡而变得浮肿的手。
然后,他用自己修长而干净的指甲,轻轻地、专注地,刮过死者小指的指缝。
那里,能有什么?
污泥?
水垢?
他将指甲上沾染到的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粉末,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随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紧接着,他抬起头,说出了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银针。”
声音清冷。
萧砚立刻会意,从随身携带的针囊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递了过去。
在王捕头和老李头愈发惊疑的目光中,沈骸捏着银针,刺入了死者后颈“风府穴”下一寸处!
“简首是胡闹!”
老李头再也忍不住,尖声叫嚷起来。
他的话音未落——沈骸拔出了银针。
他将银针举到那盏昏黄的油灯前。
刹那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那根原本闪着清冷银光的针尖,此刻,赫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乌黑色!
咔嚓!
此时,恰恰窗外一个炸雷响起,震得窗纸嗡嗡首响。
满场死寂!
王捕头脸上的不屑瞬间凝固,嘴巴不自觉地张开。
老李头的叫嚷声像是被人生生掐断了脖子的公鸡,戛然而止。
沈骸缓缓转身,那双冰冷的眸子扫过众人。
他那清冷的声音,第二次在停尸房响起,“这不是溺死。”
“是谋杀。”
“死者,死于‘七步倒’,一种来自西域的奇毒。
毒发时,受害者全身经脉尽被锁死,,但五感与意识,俱在。”
“他是被人下毒后,在身体无法动弹,嘴巴无法呼救,却无比清醒的状态下,被人扔进了河里。”
“而凶手,就在岸上,欣赏着这一切,等着你们这些‘经验丰富’的官差,用一个‘溺水身亡’的结论,帮他洗清罪孽,然后金蝉脱壳!”
窗外的大雨倾盆而下,雨声似万马咆哮。
萧砚的眼中,爆发出激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