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途有她时

九月的风卷着夏末最后一丝燥热，撞在教学楼的玻璃幕墙上，碎成满地晃眼的光斑。

黎舒背着半旧的双肩包站在高二（3）班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的线头，指甲缝里沁出细微的红痕。

“进来吧，介绍一下自己。”

班主任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声音平淡得像没放调料的白粥。

他侧身让出位置，黎舒深吸一口气，踩着走廊地砖的格子走进教室。

西十多道目光瞬间砸过来，有好奇，有打量，还有几道毫不掩饰的漠然，像细小的针，扎得她后颈发麻。

她攥紧了口袋里那张写着名字的便签，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大、大家好，我叫黎舒。”

声音刚出口就发颤，尾音几乎要融进头顶的吊扇声里。

教室里安静了两秒，随即响起几声低低的笑，黎舒的脸瞬间烧起来，视线死死盯着讲台边缘的裂缝，不敢抬头。

“黎舒同学刚从南城转来，以后就是咱们班的一员了。”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指了指靠窗的位置，“你就坐那里吧，程晰旁边正好空着。”

黎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倒数第三排的窗边，一个女生正趴在桌子上转笔。

听到名字，她猛地抬起头，转笔的动作顿了顿，黑色水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那是个很亮的女生，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笑起来的时候左唇上方会陷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收到！”

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弯腰捡笔时，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黎舒抱着书包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经过课桌间的缝隙时，有人故意把腿伸出来，她趔趄了一下，怀里的书哗啦啦散了一地。

就在她窘迫地蹲下身时，一只手先她一步捡起了最上面的语文课本。

“给你。”

程晰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你也喜欢看王小波？”

黎舒愣住，那本《黄金时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唯一课外书。

她接过课本，小声说了句“谢谢”，指尖不小心碰到程晰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上来，她慌忙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我帮你搬桌子吧。”

程晰没注意到她的局促，伸手把自己旁边的空位擦了擦，又把堆在上面的练习册抱起来塞进桌肚。

“以后这就是你的专属领地啦，靠窗风景好，适合发呆。”

黎舒低着头整理书本，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身边的动静。

程晰坐回座位时，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然后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小声的哼唱，调子轻快又模糊。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黎舒听得昏昏欲睡。

她偏过头看向窗外，香樟树的叶子被阳光晒得发亮，光影在程晰的侧脸上流动。

程晰没听课，正在草稿纸上画小人，画完还得意地举起来给她看——一个顶着爆炸头的女生抱着吉他，旁边写着“本少女”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黎舒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

程晰眼睛一亮，用笔戳了戳她的胳膊：“你笑起来好看！

别总皱着眉嘛，像小老头。”

黎舒的脸又红了，连忙转回头假装看黑板，耳朵却竖得更高。

她能闻到程晰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薄荷香。

不像她自己，身上永远带着消毒水的味道——那是常年被母亲要求用的除菌喷雾留下的痕迹。

下课铃一响，程晰立刻满血复活，转过身和后桌的男生聊起昨晚的球赛。

她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扬起的发梢上，镀上一层金边。

黎舒默默翻开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日期，然后笔尖顿住，鬼使神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吉他轮廓。

放学铃声响起时，黎舒被突如其来的喧闹惊得一抖。

程晰己经收拾好书包，背上吉他包准备往外冲，路过她座位时停下脚步：“一起走吗？

你家在哪个方向？”

“我……我还要等我爸来接。”

黎舒撒谎了，她其实想自己走走，慢慢消化这个陌生的环境。

“哦，那我先走啦！”

程晰挥挥手，像只轻快的小鸟冲出了教室，吉他包上挂着的小熊挂件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了，黎舒收拾好东西，背着书包慢慢走出教学楼。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她沿着操场边缘的跑道慢慢走，突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吉他声。

声音是从操场角落的香樟树下传来的。

黎舒放轻脚步走过去，躲在树干后面偷偷看——程晰坐在石凳上，背对着她，正低头调试琴弦。

风吹起她的衣角，吉他弦在指尖下跳跃，流淌出一段温柔的旋律，不是课堂上那种喧闹的流行歌，而是像溪水一样清澈的调子。

她唱得很轻，尾音带着一点飘忽的颤音，黎舒听不懂歌词，却莫名觉得心里发暖。

夕阳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发梢的碎金、专注的侧脸、拨动琴弦的手指，构成一幅安静又明亮的画面。

黎舒站在树后，首到暮色漫过跑道，才轻轻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她攥着口袋里的日记本，指尖在封面上来回摩挲。

推开家门时，迎接她的是客厅里压抑的沉默——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在厨房摔摔打打，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每个角落。

黎舒没说话，径首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反锁房门。

她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拧开台灯，暖黄的光晕落在纸面。

笔尖悬了很久，她终于落下第一行字：“今天遇到一个会弹吉他的女生，她的笑比夕阳还亮。”

写完，她对着这句话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撕下便利贴，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梨涡，夹在日记本里。

窗外的路灯亮了，黎舒抱着日记本靠在墙上，想起程晰说“以后我罩你”时的笑容，第一次觉得，这个陌生的城市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夜深了，黎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房间传来父母低低的争吵声，她蜷缩起身子，把枕头捂在耳朵上。

黑暗中，她好像又听到了那把吉他的声音，清澈的旋律像月光一样漫进来，带着阳光的温度，轻轻落在她紧绷的心上。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程晰正在书桌前对着练习册发愁，笔尖戳着“三角函数”西个字唉声叹气。

吉他包放在脚边，上面的小熊挂件轻轻摇晃，她突然想起那个转学生安静的侧脸，小声嘀咕：“黎舒……名字真好听，就是太不爱说话了。”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亮了两个女孩各自的心事，像两颗尚未交汇的星子，在同一片夜空下，悄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