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正紧,豆大的雨点砸在城中村出租屋的铁皮棚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廉价交响。
苏然正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全神贯注地修复着一只清代的青花小碟。她手中的竹制刮刀薄如蝉翼,沾着调和了天然大漆和面粉的腻子,小心翼翼地填补着那道细如发丝的冲线。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婴孩。
“金缮”,这门古老的技艺,是用金粉修复破碎的器物。在苏然看来,这不仅仅是修复,更是一种重生。她相信,每一道伤痕,都应该被铭记,而不是被掩盖。用最贵重的金去拥抱残缺,破碎便也成了一种独特的美。
这是她的信仰,也是她赖以生存的饭碗。一个很小的,甚至有些漏水的饭碗。
“嗡——嗡——”
桌角的老旧手机震动起来,打破了满室的静谧。苏然眉头微蹙,但还是放下了工具,接通了电话。
“喂,是苏然小姐吗?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电话那头的声音公式化而冰冷。
苏然的心猛地一紧,“是我,我奶奶她……”
“老太太今天下午情况突然恶化,需要立刻进行心脏搭桥手术。手术费加上后期ICU的费用,初步估计要五十万。请你尽快把费用交一下,我们好安排手术。”
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瞬间压在了苏然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挂掉电话,呆呆地看着桌上那只修复了一半的青花小碟。这一单生意,做完了也才赚八百块。
五十万,对她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她倔强地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放弃?不,绝不!奶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
“苏小姐,听说你急用钱?我这里有一单加急的活儿。本市‘渊阁’私人博物馆有一件藏品需要紧急处理,取件即可,酬劳十万。事成之后,钱立即到账。地址:临江路1号。联系人:李经理。”
十万!
苏然的瞳孔骤然收缩。只是取个件,就有十万酬劳?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但医院的催款电话还言犹在耳,五十万的巨石压在心头,让她无法拒绝任何一丝可能的希望。
她查了一下,“渊阁”私人博物馆,确实存在,而且是国内最顶级、安保最森严的私人博物馆,其主人是那位传说中的商界帝王——陆之渊。
陆之渊,天极集团的掌舵人,一个活在财经新闻头版和云端之上的人物。传闻他性情冷戾,不近人情,是商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去他的地盘取东西……苏然心里有些发怵。但“十万”这个数字,像一个巨大的诱饵,让她无法抗拒。
为了奶奶,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
她迅速回了条短信:“我接。”
……
半小时后,苏然撑着一把旧伞,站在了“渊阁”的门口。
与她所住的、泥泞潮湿的城中村不同,这里是另一个世界。黑色的哥特式建筑在雨幕中静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庄严肃穆,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气息。
门口的安保人员看到她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T恤,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还是通过对讲机确认了信息。
“李经理交代过,让她进去。”
冰冷的电子门缓缓滑开,苏然收起雨伞,深吸一口气,踏入了这座金钱与艺术堆砌的殿堂。
大厅内部极简而奢华,穹顶高耸,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墙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名画。空气中弥漫着恒温恒湿系统送出的干燥空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名贵木材的沉香。这里的一切,都精致、昂贵,且没有人情味。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迎了上来,胸牌上写着“李经理”。他上下打量了苏然一番,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催促。
“你就是苏然?动作快点,跟我来。今天要取的东西在三楼的特藏室,贵客马上就要到了,别在这里碍眼。”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苏然攥了攥手心,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穿过一道道需要虹膜和指纹验证的安保门,他们来到三楼。这里的展品明显比楼下更为珍贵,每一个都用独立的防弹玻璃罩保护着,幽蓝的安保光束在展台间无声地交错。
李经理指着走廊尽头的一个小展台,不耐烦地说道:“就是那个,锦盒里的东西。我已经暂时解除了那一片的警报,你拿了就赶紧走。记住,别碰任何其他东西!”
他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浪费。
苏然心中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这安保流程……是不是太草率了?但十万块的诱惑和对奶奶病情的担忧,压倒了这丝疑虑。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展台,脚下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为了见客户,她特意换上了自己唯一一双像样的鞋子,此刻却觉得有些碍事。
展台由一整块黑曜石打造,上面静静地放着一个古朴的锦盒。
就在苏然伸出手,即将触碰到锦盒的瞬间——
“滴!警报!A区安保系统出现瞬时故障!正在重启!”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天花板上的红色警示灯疯狂闪烁!
苏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后退。然而,她忘了脚下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脚踝一崴,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旁边的展台撞去!
“小心!”
一声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冷喝在不远处响起。
但一切都太晚了。
“哐当——”
苏身边的黑曜石展台被她狠狠撞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台上的锦盒滑落。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放慢了。
苏然的瞳孔中,倒映出那个锦盒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抛物线,盒盖翻开,一个玲珑剔透、色如雨后初霁的天青色小碗飞了出来。
它那么美,釉色温润如玉,光华内敛,仿佛凝聚了世间最温柔的一抹天光。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它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啪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声响,响彻了整个渊阁三楼。
那抹温柔的天光,碎了。
碎成了无数片。
整个世界,瞬间死寂。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苏然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冰冷的呼吸。她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那堆青色的碎片。
完了。
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围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者,他是渊阁的首席鉴定师,王教授。他看着地上的碎片,身体一晃,差点没站稳,颤抖地指着苏然,痛心疾首:“你……你……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宋代汝窑天青釉葵口笔洗!国宝!这是国宝啊!”
周围的宾客也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天哪,是那件传说中的‘雨过天青’?” “我听说陆总当年花了好几个亿才拍回来的……” “这姑娘完了,这辈子都完了。”
议论声像一把把尖刀,刺向苏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凉,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手工西装,身姿挺拔如松。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比渊阁里最昂贵的黑曜石还要冷,还要沉。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那堆碎片前,蹲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痛惜,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化不开的死寂。
这个人,正是渊阁的主人,陆之渊。
苏然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气压从这个男人身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空间。
首席鉴定师王教授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对陆之渊躬身道:“陆总,这……这件藏品,当年的成交价是三亿两千万,经过这几年的市场发酵,加上其背后独一无二的传承故事……保守估计,现值……九亿。”
九亿。
当这个数字从王教授口中吐出时,苏然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要怎么赔?把她挫骨扬灰也赔不起一个零头。
绝望,彻底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奶奶的手术费,她的人生,她的一切,都在这“啪嚓”一声中,彻底粉碎了。
陆之渊终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苏然。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名字。”他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苏……苏然。”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很好。”陆之渊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保镖说,“把她控制起来,法务部会处理后续的赔偿问题。”
两个黑衣保镖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苏然的胳膊。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就在这彻底的绝望之中,苏然的手指,无意间,轻轻触碰到了一块离她最近的、带着温润弧度的碎片。
就在指尖与碎片接触的一刹那——
轰!
一股庞大的、不属于她的记忆洪流,瞬间冲入了她的脑海!
温馨的房间,一个温柔的女人将小碗放进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手里:“之渊,生日快乐,这是妈妈送你的礼物,要好好珍惜哦。” 汽车里,小男孩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碗,窗外阳光明媚。 刺耳的刹车声!剧烈的碰撞!天旋地转! 女人的尖叫,男人最后的低吼,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怀中小碗碎裂的清响。 浓重的血腥味,母亲冰冷下去的脸庞,和男孩眼中那无尽的、被定格的惊恐与悲伤……
这些破碎的、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画面,如同一场快进的电影,在苏然的脑中炸开。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这个冰冷男人童年最惨痛的创伤!
原来,这只碗……对他而言,根本不是九亿的价值。
它是他逝去母亲的爱,是他童年幸福的终点,是他内心最深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她的异能,是那次意外触电后获得的、连她自己都还没完全搞明白的“万物溯源修复”能力被激活了!
此刻,那灭顶的绝望忽然被一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镇定所取代。她抬起头,迎上了陆之渊那双冰封千里的眼眸。
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惊恐和绝望,而是一种清澈的、带着一丝悲悯和奇异笃定的光。
在全场所有人的震惊和嘲弄的目光中,在保镖即将把她拖走的前一秒,她用尽全身力气,开口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大厅:
“陆总,我赔不了你九亿。”
众人发出一阵嗤笑。废话,谁都知道你赔不起。
陆之渊的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没听见。
然而,苏然的下一句话,却像一颗惊雷,在所有人心中炸响。
“但是,”她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我能让它恢复原样。不,甚至……比以前更好。”
“给我三天时间。”
全场哗然!
“她疯了吧?!” “修复?宋代汝窑?世界级的难题!就算是世界最顶级的修复大师也不敢说这种话!” “想用这种方式拖延时间?太天真了!”
王教授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派胡言!小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对艺术的亵渎!”
然而,陆之渊却怔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苏然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那不是狡猾,不是谎言,而是一种……仿佛能看穿他灵魂深处所有秘密的洞悉力。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眼神,和自己每晚噩梦中,母亲看向自己的最后一道目光,有那么一丝重合?
这个念头荒诞不经,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冰封的、从不对任何人抱有信任的内心。
他的人生,从这只碗破碎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了残缺和冰冷。他疯狂收藏古董,不过是想用无数的“完整”,去填补那唯一的“破碎”。
而现在,这个撞碎了他最重要东西的女人,却说,她能让它恢复原样?
荒谬。
可笑。
但……万一呢?
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一旦滋生,便疯狂地攫住了他的心。
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陆之渊,这个从不做任何无意义决定的商业帝王,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