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柳穗儿。柳家庶女，排行第三。生母是洗衣房抬上来的通房丫头，我六岁那年投了井，
捞上来时身子泡得像发面馒头。从此我成了柳府角落里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今天，
是我十六岁生辰的前一天。没有寿面，没有新衣，只有嫡母房里的大丫鬟金钏，
趾高气扬地甩过来一套刺目的、崭新的、红得滴血的嫁衣。“三姑娘，赶紧试试合不合身。
后儿个，可是您的大日子。”那红绸，像血。不，它比血更冰冷。穿在身上，
仿佛一层裹尸布，勒得我喘不过气。铜镜模糊，映出一张寡淡的脸，
眉眼间残留着生母的影子，怯懦，苍白。镜子里的人影动了动，
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嫁给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金钏嗤笑一声，
涂着蔻丹的手指捻起我肩上一点并不存在的灰尘。“城西张员外家的三公子，
那可是顶顶好的姻缘！张家富贵泼天，三公子又是嫡出，您过去就是正经的少奶奶，
吃香喝辣，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福分？我捏着粗糙的嫁衣料子，指尖冰凉。
那张三公子，谁不知道？生下来就带着弱症，药罐子里泡大的，一年有三百天躺在床上，
进气多出气少。张家找遍了名医，最后不知听信了哪个游方道士的鬼话，
说要找个八字硬的女子冲喜。八字硬？命硬克亲？原来这就是我在柳府苟延残喘十六年，
最后的价值。一个冲喜的物件儿。用我的命，去填一个陌生男人无底洞似的病躯，
顺便替柳家换一份丰厚的聘礼，再替我那位千娇百媚的嫡长姐柳明珠，
挡掉这门“晦气”的亲事。金钏还在喋喋不休，描绘着张府的富贵，
言语间满是施舍的优越感。“明珠小姐可是要配贵人的，怎能……”后面的话，
被铜镜里我骤然抬起的眼睛堵了回去。那眼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不再是一滩死水。
像冰层下的暗流，无声涌动。“这福分，我不配。”我把那身红得刺目的嫁衣，
慢慢从身上剥下来，叠好，塞回金钏怀里，动作僵硬却异常坚决。“拿走。”金钏愣住了，
抱着嫁衣像抱了个烫手山芋，尖声道：“三姑娘！你疯了？
这可是夫人和老……”“我去见父亲。”我打断她，径直绕过她，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房门。阳光猛地刺进来，晃得我眼前一黑。
柳府的正厅，沉檀香的烟雾缭绕。我的父亲，柳承宗，柳家名义上的家主，正闭目养神，
手里盘着两枚油亮的核桃。他其实并不老，才四十出头，
但常年浸淫在商贾算计和妻妾倾轧中，眉宇间刻满了疲惫和一种被酒色财气浸泡出的油滑。
嫡母王氏，坐在他下首的紫檀木圈椅上，一身绛紫色团花锦缎，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端庄得像个庙里的菩萨。只是那菩萨的眼里，淬着寒冰，
毫不掩饰地落在我身上，像要把我钉死在“不识抬举”的耻辱柱上。“啪！
”我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声音不大，却让厅里死水般的寂静裂开一道缝。“女儿柳穗儿，
叩见父亲、母亲。”柳承宗眼皮都没抬，依旧盘着他的核桃。王氏端着茶盏，
用盖子轻轻撇着浮沫，冷笑：“哟，我们三姑娘架子大了，连嫁衣都看不上？金钏，
可是你没伺候好？”金钏立刻跪倒，哭丧着脸：“夫人明鉴！奴婢好话说尽，
三姑娘就是……”“父亲，”我提高声音，压过金钏的哭腔，脊背挺得笔直，
不再像过去那样伏低做小，“女儿不愿嫁入张家冲喜。”柳承宗终于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温度，只有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不愿？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你愿不愿？
”王氏放下茶盏，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穗儿，莫要胡闹。张家是体面人家，
聘礼丰厚。你一个庶女，能得这样的归宿，已是祖上积德。
你姐姐明珠……”“姐姐金尊玉贵，自然要配王孙公子。”我抬起头，迎上柳承宗的目光，
一字一句，“女儿自知卑贱，不敢高攀张家。只求父亲给女儿一条活路。”“活路？
”王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嫁过去做少奶奶，锦衣玉食，不是活路？
难道你想留在府里吃白饭不成？”“女儿不想吃白饭。”我深吸一口气，
胸腔里那颗心在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孤注一掷的机会。“女儿想开一间镖局。”“什么？”柳承宗手里的核桃停了，
怀疑自己听错了。王氏更是直接嗤笑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镖局？就你？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柳穗儿，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厅里伺候的下人，
也都低着头，肩膀却微微耸动，极力憋着笑。一个庶女，要开镖局？
这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离谱。我不理会那些嘲讽的目光，只盯着柳承宗。“父亲，
如今世道不太平，南来北往的商队越来越多。咱们临州城是南北要冲，
可城里能叫得上名号的镖局，只有威远和震南两家，胃口大，抽佣高，许多小商户苦不堪言。
”“女儿暗中打听过，许多小商户，宁愿自己冒险押货，或者几家凑钱请些散兵游勇，
也不愿受那两家盘剥。这中间的利，不小。”柳承宗盘核桃的手指又开始动了，
眼神里那点不耐烦褪去，多了点商人特有的、对“利”的敏锐。“继续说。
”“女儿不需要父亲出太多本钱。只需将西城门外，柳家那处废弃的旧货栈借给女儿用。
人手，女儿自己想办法招募。盈亏自负，绝不再向府中伸手要一分钱。”我顿了顿，
抛出最大的诱饵，也是我唯一的筹码。“若女儿能在一年内将镖局立起来，自负盈亏，
不再耗费府中米粮。若女儿失败，任凭父亲母亲处置，嫁入张家也好，发卖为奴也罢，
绝无怨言！”空气凝滞了。檀香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王氏气得脸色发青：“胡言乱语！简直荒唐！老爷，您听听这……”柳承宗抬手，
止住了她的话。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像两把锥子，在我脸上反复刮过。我知道他在权衡。
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换一处废弃的、毫无用处的旧货栈。成了，柳家或许能多一条财路，
至少甩掉我这个包袱。败了，不过是一句话，把我塞进花轿抬去张家，或者卖得更远，
横竖不亏。他手里的核桃，发出缓慢而规律的“咔哒”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良久。
那“咔哒”声停了。“好。”柳承宗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响在厅堂。“就依你。
一年为期。旧货栈归你用。府里不会给你一个铜板，一粒米。一年后，
若你那‘镖局’不成气候，就乖乖上张家的花轿。”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记住你的话。柳家，不养废人。”废弃的旧货栈，
在西城门外三里地。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残破的土墙四处漏风，几间摇摇欲坠的瓦房，
屋顶塌了大半，露出狰狞的椽子。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腐朽木头和野物粪便混合的怪味。
这里与其说是货栈，不如说是个大型垃圾场。这就是我的“基业”。我站在半人高的荒草里，
手里紧紧攥着那把象征性的、锈迹斑斑的货栈钥匙，硌得掌心生疼。没有欢呼，没有雀跃。
只有沉甸甸的、冰冷的现实砸在肩膀上。开镖局？钱呢？人呢？
凭什么让人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我弯腰，从泥地里捡起半块残破的青砖。很沉，很凉。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像抱着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希望。路，是自己踩出来的。接下来的日子，
我像一头扎进了泥潭的骡子。白天，我在城里跑。像条瘦骨伶仃的影子，
穿梭在那些不起眼的街巷里。专找那些不起眼的小商贩。卖针头线脑的李货郎，
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趟挣不了几个铜板，却要时刻提防地痞流氓。贩运山货的老赵头，
每次进山收货都提心吊胆，生怕遇上劫道的山匪，血本无归。还有开小饭馆的孙寡妇，
她娘家在南边，偶尔托人捎带些家乡特产，每次东西丢了，也只能自认倒霉。我凑上去，
厚着脸皮，一遍遍地跟他们说：“大姐，大哥，大叔……我叫柳穗儿，
在西门外开了个小镖局，柳记镖局。”“跑短途，押小货，价钱绝对公道，
比威远震南便宜一半！”“您试试？先走一趟小的，成了您再信我？”迎接我的，
大多是警惕的目光，不耐烦的挥手，像驱赶苍蝇。“去去去！小姑娘家家的，开什么镖局？
别捣乱！”“柳记？没听说过！威远震南虽然贵点，好歹牌子硬，东西丢了能赔！你？
拿什么赔？”“骗子吧？走走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我不躲，也不恼，
就一遍遍重复，声音不大，但清晰。偶尔有人被我的价格打动，犹豫再三，
掏出一个最小最小的包袱，或者一篮子不值钱的鸡蛋。“喏，送到城东王婆子家，
就隔两条街，十个铜板。丢了，你得赔我二十个！”我郑重其事地接过，
哪怕只是一个针线包，也像捧着价值连城的珍宝。一路小跑着送去，小心翼翼，
不敢有半点闪失。十个铜板，沉甸甸地落入我那个空瘪瘪的粗布钱袋。晚上，
我回到那个四面透风的破货栈。点一盏最劣质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瑟瑟发抖。
我自己动手。拔掉院子里的荒草，一丛一丛，手上全是血口子。清理坍塌的砖石瓦砾，
尘土呛得人睁不开眼。用捡来的破木板勉强钉补屋顶的漏洞，钉歪了砸到手，疼得钻心，
甩甩手继续。累了，就蜷缩在角落里铺着干草的地铺上。饿得前胸贴后背，
就啃一口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喝几口从远处水沟里打来的、带着泥腥味的冷水。
钱袋里那点可怜的铜板，一个子儿都不敢乱花。要买两匹最便宜的驽马。
要置办几件像样的兵器——哪怕只是几根结实的哨棒。要请人。请那些和我一样，
挣扎在泥泞里，渴望抓住一根稻草的人。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赵铁山。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试图把一根歪倒的柱子扶正，累得满头大汗，眼前发黑。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破败的大门口，遮住了本就稀薄的阳光。我抬头，逆光里，
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打汉子。三十来岁年纪，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
像被风沙磨砺过的岩石。左边脸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旧疤，从眼角划到耳根，
让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但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没有戾气，
只有一种被生活打磨后的疲惫和坚韧。他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磨得油亮的旧包袱。“听说，
这里招走镖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我放下手里的活，抹了把汗，
站直身体：“是。柳记镖局，走镖护镖。你以前干过？”“嗯。”他点点头，言简意赅，
“威远镖局，趟子手，干了八年。”趟子手？那可是镖局里最底层的苦力，
负责探路、打杂、扛重物。“为什么离开威远？”我看着他脸上的疤，心里有点打鼓。
赵铁山沉默了一下，眼神黯了黯：“得罪了人。总镖头的侄子想强占我一个兄弟的抚恤银子，
我拦了，打了他。”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威远，待不下去了。”原来如此。
一个耿直得罪了权贵的小人物。“我这庙小，给不了威远那么高的工钱。”我实话实说，
“管吃住，每月……八百文。” 这个价钱，连威远趟子手的一半都不到，
说出来我自己都脸红。赵铁山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问：“能按时发吗？”“能！
”我斩钉截铁，“只要镖局有生意，只要我柳穗儿还有一口气，绝不拖欠！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然后，
他点了点头。“行。我叫赵铁山。”他把那个旧包袱往旁边还算干燥的草堆上一放，
挽起袖子，露出肌肉虬结、布满细小伤痕的手臂，
径直走向那根我折腾了半天也没扶正的歪柱子。“这柱子底下朽了，得换根顶木。我来。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蹲下身，肩膀抵住柱子，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像一块块坚硬的铁疙瘩。“嘿！”一声低沉的闷喝。那根沉重的、歪斜的柱子，
竟然被他一个人硬生生地顶了起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熟练地清理朽木，
找来一根还算结实的木桩垫进去，动作又快又稳。阳光落在他布满汗珠的宽阔脊背上，
那汗水，仿佛带着光。我知道，我捡到宝了。有了赵铁山，破货栈的清理速度快了很多。
他力气大得像头牛，经验也丰富，知道哪里该加固，哪里该修补。他话不多，
但句句在点子上。“大门太破，得换。不用新的，去旧木行淘换两扇结实的旧门板就行，
便宜。”“屋顶光钉木板不行，得铺层油毡，再压上厚草席，能顶一阵。
”“院子里的地得平整，不然车马不好进出。”我手里的铜板，开始像流水一样淌出去。
买旧门板，买油毡草席，买最便宜的石灰浆刷墙……钱袋越来越瘪。心，却一点点踏实起来。
赵铁山成了柳记镖局实际上的“大总管”，兼唯一的趟子手兼杂役兼半个账房。
我们接的“镖”，依然是最不起眼的小东西。一篓子青菜，几匹粗布，一封家书。
押送的距离，从城东到城西，最远也不过是去邻近的镇子。报酬微薄。
但我和赵铁山都一丝不苟。再小的镖，也是承诺。我们徒步，或者租用最便宜的骡车。
赵铁山走在前面，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手里拎着一根他自己削的、碗口粗的硬木哨棒，
分量十足。我走在货物旁边，或者跟在骡车后，同样警惕。好几次，在偏僻的小路上，
遇到不怀好意、想顺手牵羊的地痞无赖。赵铁山往往只往前一站，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
眼神冷冽地盯着对方，手里的哨棒轻轻往地上一顿。咚！沉闷的响声带着无形的威慑。
那些地痞看看他脸上的疤，再看看那根粗壮的哨棒，掂量掂量，大多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偶尔有不开眼的想硬来，赵铁山也不废话，哨棒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几下就能把人打趴下，
却很有分寸，只伤皮肉，不伤筋骨。渐渐地，“柳记镖局”这个名号，
在那些最底层的小商贩、穷苦人中间，有了点模糊的影子。“西门外那个破院子？真能走镖？
”“便宜是便宜，好像……还挺靠谱？”“那个疤脸汉子，
看着挺能打……”“那个姓柳的小丫头，说话算话，上次我那篮子鸡蛋，一点没破！”生意，
像细小的溪流，开始一点点汇聚。三个月后，靠着省吃俭用和那点微薄的利润，
加上我变卖了生母留给我的唯一值钱物件——一支素银簪子，终于凑够了钱。
买了两匹最便宜的、瘦骨嶙峋的驽马。一匹灰毛，一匹黄毛，都掉了不少毛，看着蔫头耷脑，
但骨架还行，能拉车。又咬牙买了辆最简陋的平板车。有了车马，
能接稍微远一点、货量大一点的活了。我又招了一个人。陈小满。才十四岁，
瘦得像根豆芽菜，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是城郊破庙里的小乞丐，
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大着胆子来问能不能管饭，不要工钱。赵铁山看了他几眼，没说话。
我看着他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面全是求生的渴望。“留下吧。”我说，
“管吃住，每月……一百文。”陈小满的眼睛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光彩，扑通就跪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