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坐在窗前翻书时,灵汐正用细竹枝拨弄廊下的丁香藤。
新抽的绿芽裹着雨珠,在风里轻轻晃,像极了沈砚辞离京前那晚,她腕间被风吹动的丁香结。
“姑娘,你看这芽儿多嫩。”
灵汐回头时,发梢沾着的雨丝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去年沈大人在时,说这藤该修修枝,不然开花时要乱了形。”
苏绾捏着书页的手指顿了顿。
那本《南华经》是沈砚辞的,他走时忘了带走,书脊上还留着他拇指按过的浅痕。
她望着窗外的雨帘,忽然想起他离京前夜,也是这样的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响。
那晚他没走,就在厅里坐着,看她绣一方丁香帕子。
烛火晃得他眉眼柔和,忽然说:“江南的丁香开得早,等我回来,带你去看。”
她当时只顾着手里的针脚,没敢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如今帕子早绣好了,叠在妆匣最底层,他却连江南的春信都没捎回一封。
“萧公子送的信呢?”
苏绾合上书,声音被雨声泡得有些软。
“在这儿呢。”
灵汐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麻纸,字迹张扬跳脱,正是萧绝的手笔——“江南雨大,沈兄安好,勿念。”
这是沈砚辞离京后,萧绝送来的第三封信。
每次都只有寥寥数字,像怕多说一个字就要泄了什么秘。
苏绾将信纸凑近鼻尖,隐约能闻到淡淡的酒气和松烟味,倒像是萧绝写信时,正就着酒坛挥毫。
“萧公子说这话,倒像是怕咱们多问。”
灵汐撇撇嘴,将晾干的梅干收进陶罐,“前儿去给他送点心,见他剑穗上的红绳都磨破了,问他是不是又跟人动手,他只笑说是练剑时刮的。”
苏绾没接话,指尖抚过麻纸上“安好”二字。
沈砚辞的字迹是端正的楷体,一笔一画都透着沉稳,而萧绝的字像野草,横撇竖捺都带着股剑拔弩张的劲儿。
可这两人偏是挚友,去年曲江宴上,萧绝喝多了,搂着沈砚辞的脖子喊“就你最会装模作样”,沈砚辞也不恼,只笑着夺了他的酒壶。
那时她站在廊下,看月光落在沈砚辞的发梢,忽然觉得,这样的他,比朝堂上那个言必称“臣”的沈大人,要鲜活得多。
“姑娘,该吃药了。”
灵汐端来一碗褐色的药汁,蒸腾的热气里飘着苦香。
自沈砚辞走后,苏绾总爱咳嗽,云舒留下的方子吃了快一个月,也不见好。
她捏着鼻子灌下药,舌尖的苦味还没散尽,就听见门房在院里喊:“姑娘,宫里来人了!”
苏绾心里一紧。
她父亲原是礼部侍郎,三年前病逝后,苏家就鲜少与宫廷打交道。
如今宫里来人,会是什么事?
灵汐赶紧取来石青色的褙子,替她系好领口的盘扣。
“姑娘别慌,许是太后娘娘念旧,赏些节礼。”
苏绾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自己面色有些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她深吸一口气,刚走到正厅,就见一个穿孔雀蓝宫装的嬷嬷端坐在椅上,手里把玩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
“苏姑娘不必多礼。”
嬷嬷抬眼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目光像淬了冰,“咱家是奉了淑妃娘娘的命来的。”
淑妃?
苏绾想起那个去年才入宫的柳家小姐,据说极得圣宠,与沈家素无往来。
“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
嬷嬷放下步摇,端起灵汐沏的茶,却没喝,“听说沈太傅的公子沈砚辞,离京前曾将一枚丁香玉佩寄放在姑娘这儿?”
苏绾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半枚玉佩她贴身收着,连灵汐都只见过两次,淑妃怎么会知道?
“嬷嬷说笑了,”她垂下眼,指尖掐着袖口的暗纹,“沈大人从未寄放东西在我这儿。”
“哦?”
嬷嬷挑眉,声音陡然尖了些,“可有人看见,沈公子离京那日,亲手将个锦盒交给了你。
姑娘若是不交出来,怕是要惹上麻烦呢。”
灵汐在一旁急得脸通红,刚要开口,就被苏绾用眼神制止了。
她知道这嬷嬷是来者不善,那枚玉佩是沈砚辞留的信物,更是他说的“暂存”,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嬷嬷若是不信,可让下人去搜。”
苏绾抬眸时,声音虽轻,却带着股韧劲,“只是若搜不到,还请嬷嬷回去转告淑妃娘娘,莫要听信谣言,污了沈家的清誉。”
嬷嬷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姑娘倒是个硬气的。
也罢,咱家也不难为你。
只是这京城里,想找沈家麻烦的人可不少,姑娘握着不该握的东西,当心引火烧身。”
说罢,她起身拂了拂裙摆,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地走了。
门“吱呀”关上时,灵汐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姑娘,这可怎么办?”
她抓着苏绾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淑妃娘娘为什么要找那玉佩?”
苏绾走到窗边,望着院外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
淑妃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柳承业,去年在朝堂上与沈太傅因盐税案结过怨。
如今沈太傅赋闲,柳家怕是想趁机斩草除根,那枚玉佩说不定藏着什么把柄。
“她们想要的不是玉佩,是沈家的命。”
苏绾的声音很轻,却让灵汐打了个寒颤。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绝披着件蓑衣闯了进来,斗笠上的水珠顺着蓑衣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
“苏姑娘,快走!”
他一把扯下斗笠,额前的碎发全湿了,“柳承业派人去抄沈府了,下一个就是这儿!”
苏绾心里咯噔一下:“抄家?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盐税案的账册!”
萧绝抓起桌上的茶壶,仰头灌了大半,“沈兄离京前,把账册藏在了……”他忽然顿住,看了眼灵汐,话锋一转,“总之你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己经备了马车,去江南。”
“江南?”
灵汐惊呼,“可沈大人不是在江南吗?”
“正是因为他在江南,你们去了才安全。”
萧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苏绾,“这是沈兄留的信,我一首没敢给你,怕你担心。”
苏绾颤抖着打开油纸,里面是沈砚辞的字迹,却比往日潦草了许多,像是在匆忙中写就的:“绾绾,柳家要查盐税案,我在江南找到证据,却被人盯上了。
玉佩里有账册的下落,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若京中有变,让萧绝送你去苏州平江路的‘闻香阁’,找一个叫云舒的医者,她会护你周全。
等我了结这边的事,就去寻你。
丁香开时,定不负约。”
信纸的边角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是血迹。
苏绾的指尖抚过那痕迹,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原来他说的“家事”是这个,原来他离京不是避祸,是去替父亲翻案。
“沈兄不让我告诉你这些,怕你害怕。”
萧绝别过脸,望着窗外的雨,“但我觉得你该知道。
他在江南被柳家的人追杀,前几日为了护账册,受了点伤……他受伤了?”
苏绾猛地抬头,声音都在发颤。
“不碍事,云舒己经给他看过了。”
萧绝赶紧解释,“我这次回来,就是接你们去江南的。
有云舒在,沈兄会没事的。”
苏绾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折好,贴身藏进衣襟。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那个装着半枚玉佩的锦盒,塞进袖中。
“灵汐,收拾东西,就带几件换洗衣物和云舒的方子。”
“是!”
灵汐收拾行李时,萧绝靠在门框上,看着苏绾将那本《南华经》放进包裹里。
雨还在下,打在廊下的丁香藤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沈砚辞离京那晚的雨声。
“沈兄总说你胆子小,”萧绝忽然开口,嘴角带着点笑意,“我看你比谁都胆大。”
苏绾将包裹系紧,抬头时,眼里虽有泪,却亮得惊人:“他说丁香开时会回来,我得去等他。”
萧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咱们去江南,等他回来。”
马车驶出巷口时,苏绾掀开窗帘回头望了一眼。
那座住了十几年的宅院,在雨雾里渐渐模糊,廊下的丁香藤被风吹得摇晃,像个没人牵的结。
她忽然想起沈砚辞替她系丁香结时说的话:“结是系住,也是等待。”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等待会有多难。
可她不怕,哪怕要穿过刀光剑影,哪怕要走过万水千山,她也要去江南,去那个有丁香花的地方,等他赴约。
车窗外,雨丝斜斜地飞,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苏绾将手按在衣襟上,那里有他的信,有他的承诺,还有她要守护的半枚玉佩。
江南的丁香,该快开了吧。
她闭上眼,仿佛己经闻到了那清苦的花香,看到了沈砚辞站在花下,笑着朝她伸出手,像十五岁那年的初雪天一样,说:“绾绾,我回来了。”
马车在雨里渐行渐远,将京城的恩怨情仇都抛在了身后。
前路是未知的江湖,是汹涌的暗流,但只要想到江南的丁香花,想到那个说要回来的人,苏绾的心里就生出一股暖意,像炭火一样,烧得旺旺的。
灵汐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嘴里还喃喃念着:“姑娘,沈大人一定会回来的……”苏绾轻轻拍着她的背,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绿意,在心里默念:沈砚辞,我去江南等你了。
你一定要来啊。
丁香结还系在腕间,像个不会松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