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纺织厂的吊扇第32次掠过头顶时,林砚秋在考勤表上落下最后一笔。
钢笔尖划破油印纸的脆响里,混着车间传来的织布机轰鸣,
像极了上辈子红星大队那口漏风的钟——那口在她被逼跳河时,被某个知青敲得震天响的钟。
“林砚秋!厂长叫你!”收发室大爷的喊声将她拽回1975年的盛夏。林砚秋合上账本,
指尖在“纺织厂文员”几个字上顿了顿。镜子里映出的姑娘穿着月白色的确良衬衫,
齐耳短发别着银质发卡,颈间的蓝布工装领口浆得笔挺——这是她用一条命换来的体面,
谁也别想再扒走。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飘出熟悉的、带着谄媚的笑声。是她的父亲,
林正德。机械厂的七级钳工,能在钢板上雕花,却一辈子对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弯着腰。
“厂长您看,晓棠这孩子打小没爹,现在她妈又在里头……”林正德的声音透过门缝渗出来,
像生锈的锯子在割铁皮,“砚秋是姐姐,又是正式工,让让妹妹怎么了?
”林砚秋推开门的瞬间,正撞见父亲将一个牛皮纸包往厂长抽屉里塞。那包东西她认得,
是母亲攒了半年布票扯的灯芯绒,本想给她做件新外套。“爸。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护城河。林正德手一抖,纸包掉在地上,
滚出几尺蓝灰色的布料。厂长慌忙起身,肥硕的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小林来了?快坐快坐。
”“不必了。”林砚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里头立刻传出林正德昨夜在厨房的咆哮:“张桂芝托人带信了!让晓棠必须进纺织厂!
不然就把我和她当年的事捅出去!你要是敢不答应,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厂长脸上的肉猛地一颤。林正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扑过来就要抢录音机:“你个死丫头!
什么时候录的?”林砚秋侧身避开,按下暂停键,目光扫过他泛白的指节:“厂长,
我1966年考上市一中,1972年高中毕业考进纺织厂,笔试第一,面试第一。
按国务院1973年第21号文件,在职职工可豁免下乡。您现在要把我的岗位让给林晓棠,
是文件改了,还是您这儿能法外开恩?”厂长的额头沁出冷汗,瞟着地上的灯芯绒布料,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我看是有人想以权谋私吧。”林砚秋弯腰捡起布料,
手指抚过上面的暗纹,“这布票是我妈在供销社站了四十天柜台换来的,
不是给某些人走后门的。”林正德的脸涨成猪肝色,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懂什么!
晓棠她妈是我……是你大伯的遗孀!她一个人拉扯孩子容易吗?
你大伯当年可是钢铁厂的会计,体面人!”“体面人?”林砚秋笑了,
从包里抽出第二盘磁带,“那您听听这个,看看您口中的‘体面人’,是怎么死的。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张桂芝尖利的声音从小小的机器里炸出来,
带着铁锈般的戾气:“林正德你个窝囊废!要不是我爹妈嫌你是个破工人,
我能嫁给苏建军那个闷葫芦?他发现晓棠不是他的种,我不推他难道等着被休?你欠我的,
就得让你闺女还!”磁带还在转,张桂芝的哭喊混着铁链拖地的声响:“让林砚秋去下乡!
让晓棠进纺织厂!不然我就去机械厂闹,让你在全厂面前抬不起头!
”厂长手里的搪瓷缸“哐当”砸在地上,茶水溅了林正德一裤脚。林正德僵在原地,
像尊被雷劈中的泥像,嘴里喃喃着:“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她有什么不敢的?
”林砚秋关掉录音机,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就像你不敢承认,
林晓棠是你的私生女;不敢承认,我妈是你追不到张桂芝,退而求其次娶来的;更不敢承认,
上辈子你就是这么逼着我,把纺织厂的工作让给她,
害我在红星大队被老杨那个畜生……”“闭嘴!”林正德猛地掴过来,
巴掌却在半空被林砚秋死死攥住。她的指节泛白,指甲几乎嵌进父亲粗糙的掌心。“林正德,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字字带刃,“这辈子,想动我的工作,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二林砚秋回到家时,院子里已经摆开了戏台。林晓棠跪在青石板上,
藕粉色的确良衬衫沾着草屑,两条麻花辫散在肩头,哭得抽噎不止。她的母亲,
也就是林砚秋的母亲赵春娥,正蹲在地上给她抹眼泪,手里还攥着块没织完的毛衣片。“姐,
我知道错了……”林晓棠抬起头,泪汪汪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
“我不该听我妈的话……可我要是下乡了,我妈在里头该多担心啊……”“傻孩子,
不关你的事。”赵春娥把她扶起来,转向站在门口的林砚秋,眉头拧成个疙瘩,“砚秋,
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他气得在厂里摔了扳手,现在还在医务室躺着。”林砚秋没看母亲,
目光落在林晓棠腕上的银镯子上。那镯子是奶奶的遗物,
上辈子父亲就是把它套在林晓棠手上,说“这是你大伯娘该得的”。“这镯子,是我的。
”她伸手就摘。林晓棠尖叫着躲开,躲到赵春娥身后:“婶!你看她!”“林砚秋你疯了!
”赵春娥挡在中间,声音陡然拔高,“晓棠是你堂妹!她妈在监狱,爸又没了,
你就不能让着她点?”“让?”林砚秋笑了,从包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拍在石桌上。
照片上是年轻的张桂芝和林正德,
在钢铁厂门口笑得刺眼——那是她昨天撬开父亲床下的木箱找到的,
背面还写着“1958年夏,赠正德”。“让她继续占着我的东西,过着本该属于我的日子?
”她指着照片,目光扫过赵春娥煞白的脸,“妈,您真以为她是我大伯的女儿?
您去问问林正德,1960年他去钢铁厂进修那半年,张桂芝是怎么怀上的?
”赵春娥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墙角的咸菜缸。酱黄色的液体漫出来,淹了她的布鞋,
像滩化不开的血。“还有这个。”林砚秋又甩出个红本本,是父亲的日记。她翻开其中一页,
指着上面的字念:“1965年3月12日,春娥人是好,就是不如桂芝机灵。
若不是桂芝已嫁,我怎会……”“别念了!”赵春娥猛地捂住耳朵,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她看着林砚秋,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那天傍晚,
赵春娥收拾了个蓝布包袱,没跟林正德告别,也没看林砚秋一眼,
踩着满地咸菜水走出了院门。她去了火车站,
买了张去上海的票——那是她年轻时想去的城市,却为了林正德,在供销社站了一辈子柜台。
林砚秋站在门口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没有快意,只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有些枷锁,
总得亲手打碎。三下乡的通知贴出来那天,街道办的红榜上,
林晓棠的名字被红笔圈得刺眼。旁边用小字标注着:“无业青年,勒令下乡。
”林晓棠是被两个街道干事架走的。她一边挣扎一边尖叫,骂林砚秋是毒妇,骂赵春娥狠心,
最后被塞进卡车时,发梢还沾着青石板的灰。林正德没去送。
他从厂里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每天对着张桂芝的照片发呆。林砚秋给他送过一次饭,
看见他在照片背面写:“桂芝,等我。”她没说话,只是把饭放在门口,转身就走。
有些人的执念,死了都不会散,没必要浪费口舌。纺织厂的日子渐渐步入正轨。
林砚秋凭借着上辈子的记忆,给厂长提了条改进生产报表的建议,
把每月盘点时间从三天缩短到一天,厂长拍着她的肩说:“小林是个人才!
”她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复习。上辈子在红星大队的煤油灯下,她背过的那些单词、公式,
像刻在骨头上的花纹,一摸就清晰。她知道,1977年的高考,
是她彻底逃离这座城市的船票。这天傍晚,林砚秋路过废品站时,听见熟悉的争执声。
“这车子你修不好就别瞎动!”穿工装的男生皱着眉,手里攥着把扳手,
额角的疤在夕阳下泛着浅红。“你凭什么说我修不好?”另个女生叉着腰,
黄色的头发在风里晃得刺眼,“我叔是公社书记,你信不信我让你明天就滚去下乡?
”是李梅。上辈子在红星大队带头扒她衣服、骂她“破鞋”的女生。而那个修车子的男生,
她也认得——沈亦臻。钢铁厂书记的儿子,却因为家里被打倒,沦落到修自行车谋生。
上辈子她被逼跳河时,是他跳下去捞她,却只摸到一把水草。“让开。”林砚秋走过去,
从沈亦臻手里拿过扳手,三两下就把脱链的自行车修好了。李梅愣住了,
随即骂道:“哪来的臭丫头多管闲事?”林砚秋没理她,只是把扳手递给沈亦臻,
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他的手很烫,像揣着团火。“谢谢。”沈亦臻的耳根红了,
声音有点闷。“不客气。”林砚秋笑了笑,转身要走,却被李梅拦住。
“你不就是纺织厂那个林砚秋吗?”李梅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满是嫉妒,
“听说你爸为了让你堂妹顶班,在厂里闹翻天?我看你也别得意,早晚得去下乡!
”林砚秋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嘴角勾起抹冰冷的弧度:“是吗?那你可得盯紧点。毕竟,
你叔那个公社书记的位置,怕是坐不了多久了。”她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