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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牌作家“安懒蝶”的青春甜《老巷里的两小无猜》作品已完主人公:林漾苏两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编写的非常精彩:苏念,林漾是著名作者安懒蝶成名小说作品《老巷里的两小无猜》中的主人这部作品构思新颖别致、设置悬念、前后照简短的语句就能渲染出紧张的气那么苏念,林漾的结局如何我们继续往下看“蝉鸣里的白衬衫>林漾总爱扯我辫直到那天他为我顶下打碎玻璃的罪>老师罚站他汗湿的白衬衫紧贴后却偷偷塞给我半根冰>我画了他打球时跃起的身画纸却被风吹到他脚>“原来你偷画我?”他耳尖通却故意用球砸我头>毕业那他把篮球塞进我怀里:“初中还一起上”>回家翻看画每张林漾的身都多了一个陌生女生的背”
林漾总爱扯我马尾,在我课本上画乌龟。
可老师质问谁打碎玻璃时,他吊儿郎当站起来:“苏念胆子比绿豆小,干不了这事。”
蝉鸣震耳的午后,他书包里总藏着给我的绿豆冰棍。
直到毕业那天,他把磨破皮的篮球塞进我怀里:“喂,初中还一起上学啊。”
我翻开画满他的速写本,最后一页却是个陌生女孩的背影——
马尾高高扎起,肩线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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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阳光,浓稠得像是融化的琥珀,从教室西侧那扇巨大的窗户里缓慢地淌进来。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浮游、旋转,如同被困在时间琥珀里挣扎的微虫。空气被暑气蒸煮得近乎凝滞,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只有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搅动着,发出沉闷而疲惫的嗡鸣,搅起一丝丝几乎感觉不到的、带着粉笔灰味道的热风。
粉笔灰在刺眼的光束里浮沉,像一场被按了慢放键的细雪。
苏念坐在教室正中央唯一的光板里,脊背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面前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和运算符号,像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荆棘丛。她捏着铅笔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在纸页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被汗水微微洇开的“解:”,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汗珠沿着她小巧的下颌线悄悄滚落,无声地砸在纸页边缘,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那扇闯祸的窗户,此刻空洞洞地敞着,残留的玻璃碴在窗框边缘反射着尖锐的冷光,像无声的控诉。班主任老李那张铁青的脸和严厉的质问——“谁干的?自己站出来!”——犹在耳边回荡,带着冰冷的回音。
指尖的铅笔芯“啪”地一声轻响,断了。苏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兽。她沉默地从笔盒里取出小刀,垂下眼睫,专注地削着铅笔。木屑打着卷落下,露出里面乌黑的笔芯,尖锐得仿佛能刺破这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寂静。
就在这时,教室那扇老旧的木门猛地被一股蛮力撞开,“砰”地一声巨响,狠狠砸在后面的墙壁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也惊飞了窗外电线杆上几只打盹的麻雀。
一个人影挟着外面同样灼热的气流闯了进来,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瞬间搅乱了这一潭死水般的沉闷。
是林漾。
他身上的白色校服短袖衬衫敞开着最上面两颗纽扣,露出一截被太阳晒得微红的少年脖颈。汗水把他额前几缕不驯的黑发黏在饱满的额角,脸上带着刚从外面疯跑回来的、毫不掩饰的蓬勃热气。他一手随意地拎着个半瘪的篮球,另一只手则插在深蓝色的校服运动裤兜里,整个人松松垮垮,像一棵被风吹得有些歪斜但根系牢牢扎在地上的小白杨。他大大咧咧地几步就跨到了苏念旁边的座位,“咚”地一声把篮球丢在自己椅子腿旁边,拉出椅子,制造出更大的噪音,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喂,苏小念,”林漾侧过身,胳膊肘大大咧咧地搁在苏念的课桌边缘,凑近了点。他身上带着阳光暴晒过的青草气息和淡淡的汗味,混合成一种属于夏日的、蓬勃的少年味道。他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小太阳,“又被老李逮着开小灶啦?抄几遍了?要不要哥帮你分担点?”他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脖子,探头去看苏念摊开的练习册。
苏念在他靠近的瞬间,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捏着铅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她没有看他,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几乎要埋进那堆密密麻麻的数字里,只留给他一个乌黑发顶和微微泛红的耳朵尖。握着铅笔的手却悄悄移了移,用胳膊肘不动声色地挡开了他凑过来的视线范围。
“不用。”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点闷闷的鼻音,像被这沉重的空气挤压过。
“啧,真倔。”林漾也不以为意,收回探出的身子,懒洋洋地靠回自己的椅背。他抬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穿着廉价塑料凉鞋的脚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带起一小股微弱的风。他目光随意地扫过教室,掠过那扇破碎的窗户时,眼神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苏念低垂的侧脸上,看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时间在沉默和吊扇的嗡鸣中一分一秒地粘稠流过。窗外的蝉鸣似乎更响了些,汇成一片不知疲倦的金属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教室的窗棂。
就在苏念写到第五遍“解:设未知数为x……”时,教室门口再次响起了脚步声。很沉,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班主任老李去而复返,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背着手,板着脸,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空旷的教室,最后定格在并排坐着的两人身上。他的眉头紧紧锁着,眉心刻出一道深深的竖纹,目光沉沉地压下来,带着审视和未消的余怒。
“都想清楚了?”老李的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渣子,清晰地穿透了蝉鸣和风扇的噪音,“窗户到底是谁砸的?林漾?苏念?”
空气瞬间凝固,比刚才更加沉重。苏念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很想抬起头,很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只能僵硬地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蝉鸣尖锐得刺耳,吊扇的嗡鸣如同沉重的叹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苏念旁边的椅子腿与地面再次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林漾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劲儿。
“老师,”他开口了,声音清亮,带着点满不在乎的懒散调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甚至抬手,随意地挠了挠自己汗湿的后脑勺,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扯着一点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无所谓的标识,“您老别盯着苏念看了。她?”他偏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僵硬的女孩,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东西,快得让人抓不住,“胆子比绿豆还小,平时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您觉得她敢拿石头砸玻璃?还是那么大一块?”他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就我呗。刚才打球,手劲儿大了点,球飞歪了。真不是故意的。”
老李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牢牢钉在林漾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剥开少年满不在乎的表象,直刺内里。办公室里残留的闷热空气,此刻仿佛凝成了有实质的冰霜,沉沉地压在林漾的肩头。苏念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失控的狂乱节奏撞击着肋骨,咚咚咚,一下重过一下,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死死低着头,视线模糊地黏在练习册上那个被汗水晕开的“解”字上,指尖冰凉,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脆弱的皮肉里去。
“你?”老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林漾,球技退步成这样了?能把球从操场精准地砸到三楼教室窗户?”他向前逼近一步,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苏念窒息,“还是说,你想替谁出头?” 最后几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警告。
林漾脸上的那点散漫笑意僵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他飞快地调整了表情,甚至夸张地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笑得没心没肺:“哎哟,老师,您这话说的!纯粹就是意外,绝对的意外!我哪敢替谁出头啊?这不,球脱手了,它长了眼似的就奔窗户去了,我能有啥办法?”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极其无辜又无奈的动作,肩膀松松垮垮地垂着,仿佛那沉重的压力对他毫无作用,“您看我这人,认错态度多端正!罚抄?罚站?打扫卫生?您随便招呼!我保证没二话!”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快和油滑,试图驱散那沉重的氛围。然而老李的脸色并未因此缓和,反而更沉了几分。他盯着林漾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目光像是冰冷的烙铁,几乎要在少年看似轻松的面具上烫出洞来。最终,老李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无可奈何的愠怒。
“好,林漾!你承认了就好!”老李猛地一挥手,指向教室门口,“现在,立刻,给我站到走廊上去!面对着墙,好好想想你的‘意外’!没我的允许,不准动,也不准说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教室里炸开,“还有,明天放学前,把教室所有窗户给我擦得锃亮!再有下次,直接叫家长!”
“得嘞!”林漾答得异常干脆响亮,甚至还对着老李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动作带着点夸张的戏剧感。他利落地弯腰,一把捞起地上那个磨得有些发白的旧篮球,夹在臂弯里。转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苏念依旧低垂的发顶,那眼神快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没有停留,没有交流,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然后,他迈开步子,挺直了背脊,用一种近乎轻松的姿态,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笃,笃,笃,沉稳而清晰,渐行渐远。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苏念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像一根骤然被剪断的弦。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即将汹涌而出的愧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压了回去。老李严厉的目光再次扫过她,带着审视,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开了。
教室里再次只剩下苏念一个人。吊扇还在头顶徒劳地搅动着浑浊的空气。蝉鸣声浪重新涌进来,填满了方才短暂死寂的空间,却显得更加喧闹和空洞。苏念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她低下头,重新拿起那支断过的铅笔,笔尖悬在练习册上方,却久久无法落下。目光无意识地飘向旁边林漾空出来的座位。桌面上空无一物,只有椅子挪动后留下的浅浅痕迹。她的视线下移,落在自己课桌侧下方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本边缘有些磨损的硬壳速写本。
是林漾刚才起身时,动作幅度太大,从他敞开的书包侧袋里滑落出来的,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她的椅子脚边。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沾了点灰尘。
苏念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的号角,终于刺破了教室里粘稠的沉闷。桌椅碰撞、书本合拢、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瞬间汇成一股喧嚣的洪流,冲散了白天的压抑。苏念几乎是最后一个慢吞吞收拾好书包的。她把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书包最里层,紧贴着几本厚书,仿佛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做完这一切,她才低着头,混在稀疏的人流里走出教室。
走廊尽头,靠近楼梯口的那面墙壁前,林漾果然还站在那里。高大的背影对着喧嚣流动的人群,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夕阳金红色的余晖从尽头的窗户斜斜地泼进来,将他白色的校服衬衫染上一层温暖的橙光,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肩背线条。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汗湿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侧脸。他没有靠在墙上,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只脚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微地点着地。阳光在他脚边拖出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
苏念的脚步不自觉地放得更慢了,几乎要停下。她看到班里的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过去,其中一个笑着大声喊:“喂,林哥,还站岗呢?老李走啦!撤吧!”
林漾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抬起没插在兜里的那只手,随意地朝后面挥了挥,动作潇洒又带着点不耐烦。他没有说话。那姿态,像一头被暂时拴住却依然桀骜的幼兽。
苏念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酸胀。她捏紧了书包带子,指甲隔着粗糙的布料掐进掌心,低着头,加快脚步,想从他身后飞快地溜过去。就在她几乎要越过他背影的那一刻——
“苏小念。”
林漾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不低,带着点刚站久了似的微哑,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苏念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刹住脚步,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回头看他。
“跑什么?”林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夕阳的光正好落在他脸上,将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和微微上挑的眉眼都镀上了一层暖金。他脸上没有一丝被罚站的阴霾,嘴角甚至还噙着那抹惯常的、有点痞气的笑。只是眼底深处,那片深潭般的平静下,似乎隐藏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疲惫。“等我会儿。”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苏念终于僵硬地转过身,抬起头看向他。她的脸颊因为紧张和残留的愧疚而微微发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比如“对不起”,或者“谢谢你”,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像受惊的小鹿。
林漾似乎完全没在意她的窘迫,他利落地弯腰,一把抓起自己丢在墙角的书包。那个半瘪的旧篮球就随意地靠在书包旁边。他动作流畅地把书包甩到肩上,然后弯腰捞起篮球,在手里随意地掂了掂。做完这一切,他才朝苏念扬了扬下巴,语气轻松:“走啊,发什么愣?再磨蹭冰棍都化成水了。”
“冰棍?”苏念下意识地重复,声音细弱。
林漾没答话,只是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夕阳下格外晃眼。他迈开长腿,径直越过苏念,朝楼梯口走去,边走边回头催促:“快点跟上,苏小念!就你这蜗牛速度,等会儿只能喝绿豆汤了!”
他的背影在金色的光晕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牵引力。
回家的路被夕阳拉得长长的,铺满了金红色的碎光。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在微温的风里沙沙作响,筛下晃动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柏油路被晒了一天后的特殊气味,混合着不知名花草的淡淡气息。苏念落后林漾半步,沉默地走着。她的目光落在林漾夹在臂弯里的那个旧篮球上。棕色的表皮磨得发白,有几处明显的擦痕和细微的开裂,沾满了操场上的尘土。它随着林漾的步伐,一下一下轻轻撞击着他深蓝色的校服裤腿,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林漾走路总是带着点风风火火的劲儿,步子迈得很大,苏念需要稍微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他似乎完全忘了刚才罚站的事,嘴里甚至开始不成调地哼起一首时下流行的、节奏欢快的曲子,脚尖偶尔还随着哼唱轻轻踢一下路上的小石子。
“喂,”林漾忽然停下哼唱,转过头来,夕阳把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清晰,连下巴上那点新冒出来的、淡青色的胡茬都看得分明,“真吓着了?”他问,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点探究,落在苏念依旧有些紧绷的脸上。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林漾看了她两秒,忽然嗤笑一声,伸手就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胆儿真小!多大点事?不就是站会儿吗?权当晒晒太阳补钙了!老李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雷声大雨点小。”他收回手,又转回头去看着前面的路,声音在暖风里显得有些模糊,“再说了,那玻璃……本来也跟你没关系。”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语速也快,仿佛只是随口带过。
可这句话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苏念心上。巨大的愧疚感猛地翻涌上来,淹没了她。下午那令人窒息的恐慌、林漾挺身而出的身影、老李冰冷的质问……所有的画面瞬间在脑海里交织碰撞。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像被钉在原地。书包带子深深勒进她的肩膀。
“对不起……” 细弱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她抬起头,眼眶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像染上了天边的晚霞,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林漾……我……”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她看着林漾骤然停下的背影,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在夕阳下绷紧了一瞬。
林漾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臂弯里的篮球停止了晃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梧桐树叶还在不知疲倦地沙沙作响。
终于,他慢慢地转过身。夕阳的光线有些刺眼,苏念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高大的身形逆着光,轮廓边缘像是镶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啧。”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音节。没有预想中的责备,也没有她害怕看到的疏离。他朝她走近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那半步的距离。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苏念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把臂弯里那个沾满尘土的篮球往苏念怀里一塞。
“拿着!”
苏念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沉甸甸、带着阳光余温和少年汗味的东西。篮球粗糙的表皮摩擦着她裸露的手臂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触感。
“哭什么哭?丑死了!”林漾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刻意为之的嫌弃,却奇异地冲淡了空气中沉重的因子。他微微低下头,那张被夕阳镀上暖光的脸上,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嘴角却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苏小念,你这人,麻烦死了。”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却利落地拉开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苏念抱着篮球,呆呆地看着他。他书包里塞得满满当当——揉成一团的试卷、几本卷了边的课本、一个看不出原色的水壶……林漾皱着眉,在里面胡乱地翻找着,嘴里还念念有词:“放哪儿了……早上明明塞最底下了……啧,不会真化了吧……”
几秒钟后,他眼睛一亮,猛地从书包最底层掏出一个被压得有点扁的白色塑料泡沫小箱子。箱子上印着模糊的“冰爽一夏”字样。
“哈!找到了!”林漾的语气带着点胜利的得意。他麻利地掀开箱盖,一股带着甜味的白色冷气立刻冒了出来。箱子里躺着两支用透明薄塑料袋裹着的绿豆冰棍,形状已经有些软塌变形,渗出细小的水珠。
他拿起一支,动作粗鲁地撕开塑料袋,冰棍上凝结的细小水珠沾湿了他的手指。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那支绿豆冰棍塞到了苏念抱着篮球的手里。
冰凉的触感瞬间透过薄薄的塑料袋传递到苏念的指尖,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那凉意像一股小小的电流,沿着手臂窜上来,奇异地抚平了心口翻腾的灼热和酸涩。
“喏,给你的。”林漾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腔调,“赶紧吃,再磨蹭真成水了。”他自己也拿起另一支,利落地撕开包装,毫不在意冰棍已经有些融化变形,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咔嚓”声,冰屑沾在他嘴角。
苏念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支散发着凉气的绿色冰棍。清新的绿豆甜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那股凉意似乎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里,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恐慌和愧疚。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慢慢撕开塑料袋。塑料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谢……”她刚想开口,声音还有些哑。
“打住!”林漾立刻打断她,他正仰着头,用后槽牙啃着冰棍上端冻得最硬的部分,腮帮子鼓鼓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别整那些没用的。我妈批发了一箱子,非让我带,说什么天热消暑。齁甜!我不爱吃这玩意儿,便宜你了。”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掠过她泛红的眼角,又迅速移开,落在路边的梧桐树干上,仿佛在研究树皮的纹路,“赶紧吃,吃完回家。”
苏念看着他那副刻意的不耐烦模样,看着他被冰棍冻得微微吸气的嘴角,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这支被他从书包最底层翻出来、保护了一天的绿豆冰棍。一股暖流悄然地、毫无防备地涌上心头,瞬间盖过了冰棍带来的凉意。那暖流如此汹涌,甚至让她鼻尖再次泛起酸意,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或愧疚。
她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小小地、珍惜地咬了一口手中的冰棍。冰凉清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弥漫开,带着绿豆特有的沙糯感,一直甜到了心底。那甜味似乎有魔力,悄然抚平了白日里所有的褶皱。
林漾见她终于开始吃了,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对付自己手里那支快要滴水的冰棍。两人并肩走在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街道上,谁也没再说话,只有冰棍被咬碎的细微“咔嚓”声,和梧桐树叶在晚风中持续的沙沙伴奏。
“咔嚓!”苏念又咬下一小口冰棍,清甜的绿豆沙在舌尖化开,凉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最后一丝粘腻的暑气。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身旁的林漾。
他正三两口解决掉自己那支快化完的冰棍,腮帮子鼓动,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近乎凶狠的利落。夕阳的金辉跳跃着,落在他汗湿的鬓角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上,那凸起的弧度被冰棍顶端残余的凉气一激,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几滴晶莹的冰水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线滑落,在白色的校服衬衫领口处洇开几小点深色的湿痕。
一种奇异的冲动攫住了苏念。这画面——他专注吞咽时微微蹙起的眉峰,被夕阳勾勒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汗湿的鬓角,还有那随着吞咽而起伏的喉结……像一枚带着夏日气息的印章,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印在了她的眼底。
她的手,几乎是凭着本能,悄悄地、极其缓慢地伸进了自己书包的侧袋。指尖触碰到硬壳速写本粗糙的封面边缘,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隐秘的安定。她轻轻抽出一小截,另一只手的手指已经摸索着,想要去解开书包内侧那个小暗袋的纽扣——她的铅笔总是藏在那里。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金属纽扣的瞬间——
“苏小念!”
林漾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懒洋洋的调子,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苏念小心翼翼构建的隐秘空间。
苏念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动作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抬起头,撞进林漾转过来的视线里。
他的冰棍棒不知何时已经叼在了嘴里,歪歪斜斜的,像叼着一根草茎。他正侧着头看她,夕阳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跳跃,映出两点金色的亮光。那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了然?嘴角却向上弯着,勾起一抹近乎促狭的笑意。
“鬼鬼祟祟干嘛呢?”林漾慢悠悠地开口,叼着冰棍棒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却字字清晰得像小锤敲在苏念紧绷的神经上,“又在偷偷摸摸画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僵在书包侧袋里的手,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帆布,看到里面藏着的秘密。
巨大的慌乱瞬间淹没了苏念。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滚烫得几乎能灼伤自己。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想把那本速写本完全塞回书包深处,同时慌乱地想要辩解:“没……没画什么!我……我找东西……”
“哦?”林漾拖长了调子,那声调里充满了戏谑。他猛地朝她这边跨了一大步,动作快得像扑食的猎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找东西?找得脸都红了?”他轻笑一声,带着灼热气息的话语几乎喷在苏念发烫的耳朵上。同时,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打球留下薄茧的手,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探向了苏念紧紧护着的书包侧袋!
“给我看看!”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动作又快又准,目标明确——直指那本露出一角的深蓝色硬壳速写本!
“不要!”苏念几乎是尖叫出声,恐惧和一种被当众剥开秘密的羞耻感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死死按住书包侧袋口,身体本能地向后缩,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阻挡他的抢夺。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看到!绝对不能!
“躲什么?”林漾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和志在必得的蛮横。他的手指已经强硬地撬开了苏念死死护住袋口的手,指尖触到了速写本坚硬的封面边缘。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动作更加坚决。“刚才罚站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课本下面压着什么?嗯?老实交代!”
苏念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她的书包,身体被带得一个踉跄。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林漾近在咫尺的脸,他额角渗出的细小汗珠,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的、带着侵略性的光芒……她拼命地往回拽,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声音带着哭腔:“林漾!你放手!还给我!”
“不放!”林漾的犟劲儿也上来了,他一手牢牢钳住苏念试图抢夺的手腕,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去掏那本速写本。两人在夕阳下的街道旁拉扯起来,书包带子勒得苏念肩膀生疼,冰棍早就不知掉在了哪里,化开的绿色糖水在灰色的路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微脆响在拉扯中突兀地响起。
林漾的手指终于成功地勾住了速写本的一角,猛地将它从书包侧袋里拽了出来!巨大的惯性让苏念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而林漾在得手的同时,也因为苏念的突然卸力而重心不稳,向后趔趄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
苏念向前扑倒的手,慌乱中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支撑物。而林漾向后稳住身体的手,也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格挡。
两只手,一只纤细冰凉带着汗湿的滑腻,一只温热有力带着薄茧的粗糙,在空中猝不及防地、重重地、毫无阻隔地撞在了一起!
苏念的指尖,清晰地按在了林漾的手背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世界的声音——蝉鸣、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全部消失了。指尖传来的触感无比清晰,像一股微弱的电流,顺着相贴的皮肤,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窜上苏念的手臂,直击心脏!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灼热和麻痹的奇异感觉,让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僵硬。
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林漾同样惊愕的视线。
他的动作也完全僵住了,保持着握住速写本的姿势。脸上的玩味和促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猝不及防的怔忡。夕阳的金光落进他深褐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苏念此刻因极度震惊而微微放大的、泛着水光的眼眸。他的目光,从两人相触的手,缓缓移到苏念瞬间褪去血色又迅速涨红的脸,再到她微微颤抖的嘴唇。
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
苏念像是被那目光烫到,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指尖残留的、属于林漾手背的温热触感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她踉跄着退后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耳朵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林漾也像是被她的动作惊醒,握着速写本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她,喉结却极其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夕阳下,他那被晒得微红的耳廓边缘,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更深的绯色。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本“罪魁祸首”,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在金色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光。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平复什么。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之前那种刻意的戏谑和蛮横消失了大半,却依旧带着一丝强势:“……画的什么?”
苏念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书包带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混乱心跳和羞窘。她没有回答,也不敢看他。
林漾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他抿了抿唇,目光重新落回速写本上。他不再犹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手指捏住硬壳封面的一角,猛地将它掀开!
哗啦——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苏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完了……她想,那些藏在角落里、课桌下、无数次偷偷描摹他背影、侧脸、打球时跃起瞬间的线条……那些藏在心底最隐秘角落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懵懂情愫……就要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了。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预想中的嘲笑或者揶揄并没有立刻到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流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苏念鼓起毕生的勇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一点眼睫,透过睫毛的缝隙,偷偷看向林漾。
他低着头,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他有些锐利的轮廓。他正定定地看着摊开的速写本,那眼神……苏念从未见过。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满不在乎的散漫,也不是刚才抢夺时的戏谑和强势。那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惊讶的专注,甚至……还有一丝她无法解读的、极其细微的震动?他捏着纸页边缘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张,动作很轻,很慢。
那上面画的是他。是刚刚过去的几分钟。
画面用铅笔快速勾勒,线条却异常流畅生动。少年倚着路旁粗糙的梧桐树干,微微仰着头,夕阳的金光落满他汗湿的额发和脖颈。他正咬着那支快要融化的绿豆冰棍,腮帮子鼓起,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眼神却放空地投向远方不知名的某处。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而微微凸起,形成一道清晰又带着点脆弱感的弧度。白色的校服衬衫领口敞开着,被冰棍滴落的水珠洇湿了一小片深色。背景是虚化的、摇曳的梧桐枝叶和暖金色的光晕。整幅画捕捉到了一种瞬间的松弛和少年人特有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实。
林漾的目光在那画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苏念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困惑,还有一丝……奇异的、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的触动?他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夕阳在他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终于,他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刚才的锐利或戏谑,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苏念完全看不懂的审视,直直地看向她。
“苏小念,”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苏念的心上,“你……什么时候学会把我画得这么……”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目光再次扫过画纸上那个被光影和线条赋予某种奇异生命力的自己,“……顺眼的?”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笑,没有戏弄,只有一种纯粹的疑问和探究,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困惑?
苏念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脸颊再次滚烫起来,连耳根都红透了。她慌乱地避开他的视线,目光无处安放,最终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沾了灰的白色帆布鞋鞋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羞窘:“……就……随便画的……”
林漾没再追问。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幅画,眼神深邃。片刻后,他合上了速写本。动作不再像之前抢夺时那般粗鲁,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将本子合拢。他没有立刻还给她,而是用指关节在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画得……”他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似乎在斟酌词句,“……还行。”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恢复了点平时的随意,却少了那份刻意的吊儿郎当,“下次要画,提前说一声。站那儿让你画,总比你偷偷摸摸强。”
说完,他才把速写本递还到苏念面前。
苏念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伸出手,几乎是抢一样地把本子夺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抱着一个滚烫的烙铁。她把脸埋得很低很低,恨不得能缩进书包里。
林漾看着她这副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模样,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笑意很淡,转瞬即逝,很快又被一种更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取代。他转过身,重新迈开步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调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拉扯和那幅画带来的奇异氛围从未发生过:“走了,天快黑了。”
苏念抱着失而复得的速写本,像抱着一颗仍在怦怦直跳的心脏,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铺满金色碎光的街道上紧紧依偎着前行。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沉默在弥漫,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余温。刚才指尖相触时那瞬间的电流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界限被模糊的痕迹。
***
路的尽头,拐进一条被高大槐树浓荫覆盖的老街,暑气似乎都被隔绝了几分。一栋栋红砖墙、灰瓦顶的老式居民楼并肩而立,墙皮斑驳,爬满了经年的藤蔓。空气里飘荡着各家各户晚饭的香气和炒菜锅铲碰撞的脆响。
苏念的家在最里面那栋楼的一层。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映着窗台上几盆长势喜人的绿萝。林漾家则在斜对面那栋楼的二层,阳台上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运动衫。
两人在分岔的路口停下脚步。林漾把臂弯里的篮球随意地在地上拍了拍,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一阵突兀的、刺耳的铃声猛地从他书包里响起——是那种最老式的、毫无旋律可言的电子铃声,单调而尖锐,瞬间撕裂了老街傍晚的宁静。
林漾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就变了。
那点残留的、因为刚才那幅画和微妙气氛而产生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如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流冻结,迅速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嘴角绷紧,下颌线条变得冷硬,眉头习惯性地拧起,但这一次,那褶皱里没有了平日的戏谑或散漫,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阴郁的烦躁。那烦躁如此明显,像一层冰冷的壳子骤然覆盖了他。
他没有立刻去接,任由那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巷子里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催促,刺得人耳膜生疼。
苏念抱着书包和速写本,站在他身旁半步远的地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骤然降临的低气压。那感觉如此熟悉——每次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林漾总是这样。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担忧地落在他瞬间变得冷峻的侧脸上。
终于,在铃声固执地响到第六声时,林漾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猛地伸手,动作粗暴地拉开书包拉链,在里面胡乱地掏了几下,抓出一个屏幕有细小裂纹的旧手机。他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手指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狠狠划向接听键。
“喂?”他把手机贴在耳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但苏念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他只应了这一个字,就陷入了沉默,只是听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一丝不平静。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很大,带着某种激烈的情绪,即使隔着一点距离,苏念也能隐约听到一些模糊而尖锐的词语碎片,像玻璃碴子一样迸溅出来:“……又野哪去了……”“……看看别人家孩子……”“……成绩单……”还有隐隐的、属于女人的哭泣声,压抑而破碎。
林漾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骨节清晰地凸起。他微微侧过身,背对着苏念,只留给她一个绷得笔直、透着压抑和抗拒的背影。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分割出明暗,那挺直的脊梁在昏暗中像一截沉默的、负重的礁石。
“嗯。知道了。这就回。”他对着电话,极其简短、极其冷淡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然后,不等那边再说什么,他猛地按下了挂断键。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但那尖锐的铃声和电话里泄露出的争吵碎片,仿佛还残留在巷子里,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林漾握着那个屏幕有裂纹的手机,在原地站了几秒钟。他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的球鞋鞋尖,肩膀微微塌陷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其短暂的、卸下防备的疲惫。但仅仅是一瞬,他又猛地挺直了背脊,像一株被狂风压弯又瞬间弹起的劲草。
他转过身,脸上的阴郁和烦躁被他强行收敛,但眼底残留的冷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却无法完全抹去。他看向苏念,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扯了扯,试图拉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极其勉强,像一张僵硬的面具挂在脸上。
“走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强撑出来的随意。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挥挥手,只是猛地转过身,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家那栋楼的单元门走去。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有些急促,甚至有些仓皇,仿佛急于逃离什么。那只半瘪的旧篮球被他夹在臂弯里,随着他加快的步伐,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他的身体。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消失在单元门黑洞洞的入口处,心头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巷子里各家各户的灯光次第亮起,饭菜的香气更浓了,孩童的嬉闹声隐隐传来,交织成一幅充满烟火气的黄昏图景。唯有林漾消失的那个门洞,像一张沉默的、吞噬了所有光亮的嘴。
她抱着怀里的速写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悄然弥漫开来。她默默地转身,走向自己家那扇透着温暖灯光的门。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母亲温和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念念回来啦?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嗯。”苏念低低应了一声,换了鞋,把书包放在玄关的矮柜上。目光落在矮柜旁边,那里放着一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裹,上面贴着一张快递单。寄件人栏,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跳入眼帘——苏振华。是父亲。包裹的边缘有些磨损,看得出是辗转了很远的路程。
母亲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顺着苏念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包裹,语气平淡:“你爸寄来的。说是给你的,颜料什么的。”
苏念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一种微弱的暖流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她走过去,拿起那个包裹,不算沉,但很有分量。她抱着包裹和速写本,默默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
房间不大,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旧书桌,桌面收拾得很整洁。窗台上也养着几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她把那个来自父亲的包裹小心地放在书桌一角,然后才在书桌前坐下。窗外,路灯已经亮起,昏黄的光晕染开一小片夜色。对面二楼林漾家的窗户也亮起了灯,但厚厚的窗帘拉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她轻轻吁了口气,仿佛要吐出这一整天的疲惫和心中那沉甸甸的、为林漾感到的难过。然后,她翻开了那本深蓝色的速写本。
纸页在指间沙沙翻动。铅笔的线条流淌过纸面,勾勒出无数熟悉的轮廓:他扯她马尾辫时得意的侧脸,课本上那只惟妙惟肖的蠢乌龟,他站在走廊尽头面壁时挺直的背影,夕阳下叼着冰棍喉结滚动的瞬间……每一根线条都带着温度,记录着这个夏天里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看着这些画,白日里那些紧张、羞窘、微妙的悸动,似乎都被这温柔的线条轻轻抚平了。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然而,当她的指尖翻过画着林漾吃冰棍的那一页,继续向后翻动时,动作却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下一页,不是空白。
纸页的上半部分,用铅笔潦草而快速地勾勒着一个背影。
那是一个女孩的背影。
线条很简单,甚至有些凌乱,像是某个走神时无意识的涂鸦。但特征却异常清晰——一头利落的、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发尾似乎带着点自然的卷曲,随着动作微微扬起。她的肩线很薄,窄窄的,微微向内收着,透出一种与那利落马尾不太相称的、近乎脆弱的单薄感。她穿着普通的T恤,身形纤细,正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看远处的什么。背景是完全的空白,只有几道随意涂抹的阴影,更衬得那个背影孤单又疏离。
陌生。
苏念的眉头一点点蹙紧。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如同冰冷的溪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翻看画册时的温软心绪。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画过这个背影。
画这个人的时候,是在哪里?是什么时候?这个人……又是谁?为什么她的背影,会出现在这本只属于林漾的速写本里?
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那高高束起的马尾辫线条上。铅笔的痕迹很淡,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一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悄然滋生,像一颗小小的冰粒,落入温热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寒意。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彻底歇了。一阵微凉的夜风,毫无预兆地从敞开的窗口溜了进来,带着夏夜特有的湿润气息,吹动了书桌边缘那本摊开的速写本。
纸页被风掀起,哗啦作响。
那页画着陌生女孩背影的纸,在昏黄的台灯光晕里,轻轻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