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解帆布捆时,指关节在凉铁架上磕出轻响——这副铁架跟了他十五年,腿脚上的锈迹比他额头的皱纹还深,最左边那根腿总往外撇,得垫半块红砖才稳当。
“该支棚了。”
他对着空气嘟囔一句,像是在跟老伙计商量。
蓝布棚是前年换的新布,当时老伴儿还在世,踩着板凳帮他把边角缝得整整齐齐,说“蓝布衬着天,看着亮堂”。
现在他一个人举棚杆,竹竿顶端的毛刺勾住袖口,扯下来时带起几根灰白的线头,飘在风里打了个转,落进槐树根的裂缝里。
布棚刚支到一半,风突然斜着刮过来。
蓝布被兜得鼓鼓的,像只刚下水的肥鸭子,铁架“咯吱”响了声,最左边的腿果然又晃了晃。
王师傅赶紧撒手去扶,后腰的旧伤跟着抽了一下——那是十年前在工厂搬机器时扭的,每逢开春就犯,比天气预报还准。
他从帆布包里摸出半块红砖,垫在铁架腿下时,看见砖缝里嵌着片干枯的槐树叶,是去年秋天的。
“王师傅,早啊!”
卖豆腐脑的刘嫂推着小车经过,铝制桶盖掀开时,白气裹着豆香漫过来,“今儿风邪性,棚子能撑住?”
“撑住!”
王师傅拍了拍蓝布,布面发出“扑扑”声,“它比我结实。”
他转身从铁盒里摸出个搪瓷缸,刘嫂默契地舀了勺豆腐脑递过来,卤汁在碗里晃出琥珀色的圈。
“昨儿那老太太的棉鞋,后跟钉牢了?”
刘嫂问。
“牢!”
王师傅吸溜着热乎的豆腐脑,舌尖触到几粒碎榨菜,“三锤下去,钉子从里往外冒尖,保准她再穿一冬。”
他说的是住在巷尾的陈老太,前天来修鞋时,棉鞋帮上还沾着菜籽油点子,说是给孙子炸油条时溅的。
风又起了,蓝布棚被掀得更高,边角扫过旁边的自行车铃铛,“叮铃”一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王师傅放下搪瓷缸,搬来块压布用的青石板——这石板是他从拆迁的老院子捡的,上面还留着模糊的“福”字刻痕。
他弯腰搬石板时,后颈的皱纹里落了点阳光,暖得像老伴儿以前给她焐的热水袋。
“您这棚子,颜色真鲜。”
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站在摊前,手里捏着只断了带的白球鞋。
她扎着高马尾,发绳是亮粉色的,跟蓝布棚衬在一起,像春天里突然绽开的桃花。
王师傅接过鞋,指尖捏着断口处的塑料搭扣——这种搭扣是三年前流行的款式,硬塑料做的,天冷容易脆裂。
“丫头,这搭扣得换铜的,”他从铁盒里挑出个黄铜搭扣,阳光照在上面,映出小姑娘惊讶的眼,“铜的软和,开春穿不硌脚。”
小姑娘抿着嘴笑,露出颗小虎牙:“我妈说您这儿修鞋,比商场便宜一半。”
她踮脚看王师傅的工具箱,里面的钉子按大小排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小士兵;胶水罐上贴着标签,红笔写着“强力胶——2024年3月换”;最底下的格子里,还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王师傅和老伴儿刚摆摊时拍的,两人站在旧布棚下,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您老伴儿?”
小姑娘指着照片。
王师傅的手顿了顿,胶水刷在搭扣上的动作慢了半拍:“嗯,去年冬天走的。”
他低头往鞋带上穿铜扣,金属摩擦发出“沙沙”声,“她总说,蓝布招蝴蝶,你看——”他抬手指向棚角,一只菜粉蝶正停在布面上,翅膀上的白斑在蓝布映衬下,像撒了把碎盐。
小姑娘没再说话,从书包里掏出本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划拉着。
王师傅瞥了一眼,见她写“修鞋摊的蓝布棚,像块浸了水的天空”,字迹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风突然变急,蓝布棚猛地往下一沉,铁架腿“哐当”一声从红砖上滑下来。
王师傅赶紧起身去扶,后腰的疼又窜上来,他咬着牙拽棚杆时,听见身后“啪嗒”一声——小姑娘的笔记本掉在地上,风卷着纸页哗哗响,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张医院缴费单。
“丫头,咋了?”
王师傅捡起本子,看见缴费单上的名字是“李萌萌”,诊断栏写着“急性阑尾炎”。
小姑娘脸一下子红了,抢过单子往兜里塞:“上周住院的,这鞋是住院前买的,还没穿几次就断带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王师傅没再追问,只是把铜搭扣往鞋带上缠得更紧了些。
他从铁盒最底层摸出个小布袋,倒出几粒奶糖——是前几天陈老太送来的,说孙子不爱吃,“甜的,败火。”
他把糖塞进小姑娘手里,糖纸在风里闪着银光,“鞋不用给钱,算我给你补的‘出院礼’。”
小姑娘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蓝布棚的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她抽噎着说:“我爸妈在外地打工,住院时是老师陪我去的……哭啥,”王师傅把修好的鞋递过去,鞋跟处还特意钉了圈细铜丝,“你看这棚子,风再大,有石板压着,就倒不了。
人也一样,有点啥坎儿,咬咬牙就过去了。”
他指了指棚角的菜粉蝶,“你看它,去年冬天冻得跟片枯叶似的,开春不照样飞?”
这时,刘嫂又推着豆腐脑车回来,见这情景,往小姑娘手里塞了碗热豆浆:“喝了暖和,丫头。”
阳光穿过蓝布棚的缝隙,在豆浆表面投下细碎的金斑,像撒了把星星。
小姑娘捧着鞋和豆浆,走到巷口时回头望了一眼——王师傅正蹲在地上调整石板,蓝布棚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跟她招手。
她举起手里的笔记本,对着摊前挥了挥,王师傅也抬起头,手里的锤子在空中扬了扬,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亮得像落了层霜。
风渐渐缓了,槐树叶的影子在蓝布棚上慢慢挪,王师傅重新坐下,摸出搪瓷缸喝了口剩的豆腐脑。
卤汁凉了些,却带着股子甜津津的余味,像老伴儿以前熬的小米粥。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针线,开始缝补陈老太的棉鞋,针尖穿过布面时,带出几根白花花的棉絮,飘在风里,慢慢落在刚抽芽的荠菜上。
蓝布棚又晃了晃,这次很轻,像谁在后面轻轻推了一把。
王师傅抬头看了看天,云飘得很慢,几只鸽子从头顶飞过,哨音清清脆脆的,他低头继续缝鞋时,嘴角悄悄往上翘了翘——今年的春天,好像比往年来得更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