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静,一名家庭主妇。这个身份标签像一枚风干的标本,无趣,却精准。我的世界由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一个叫周宇的丈夫,和无数个循环往复的日夜构成。
周宇,一名建筑工程师。提起他,我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永远是“木讷”。第二个词,是“可靠”。他像他亲手设计并监理的那些桥梁,坚固,实用,沉默地承载着一切,但你别指望从桥身上看到任何花哨的雕刻。
我们结婚五年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足以让一杯滚烫的开水彻底放凉,甚至结冰。我们的婚姻就是那杯凉白开,解渴,维持生命,却寡淡无味。我时常在深夜里,看着他沉睡的、毫无防备的侧脸,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我怕自己会在这潭死水里,慢慢窒息。
我抱怨过。在他又一次忘记我们结婚纪念日的时候,在他把情人节的玫瑰花买成康乃馨的时候,在他面对我精心准备的烛光晚餐,只会说“辛苦了,快吃吧”的时候。
“周宇,你能不能学学别人?”我把叉子扔在盘子里,发出刺耳的声响,“人家电影里,丈夫都会给妻子惊喜,会说‘我爱你’。你呢?你嘴里是不是没长这根舌头?”
他总是愣一下,放下筷子,那双因常年看图纸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一丝我读不懂的、混合着歉疚与疲惫的情绪。然后,他会笨拙地夹一块我爱吃的糖醋排骨放到我碗里,低声说:“我……我知道了。下次,下次一定。”
“下次”,永远是他的口头禅。
他三十岁生日那天,轮到我给他准备晚餐。我没什么新意,还是他最爱吃的那几样家常菜。他回来时,满身尘土,安全帽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泥点子。他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静静,对不起,又回来晚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知道晚还这么拼命。”我拍拍他的背,心里那点怨气被他身上的汗味一冲,也散得差不多了,“快去洗洗,菜都要凉了。”
他却没动,抱得更紧了。“静静,再等我一下。很快,很快我就给你一个惊喜。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惊喜。”
“惊喜?”我失笑,“你能准时下班就是最大的惊喜了。”
“不是,这次是真的。”他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星,“一个能让我们重新开始的惊喜。”
我愣住了。那晚,他吃了三大碗米饭,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反复说着那句“很快了”。我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心里那潭死水似乎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我开始期待,期待他口中的那个“惊喜”。
我等来的,却是一通来自医院的、冰冷的电话。
“请问是周宇先生的家属吗?他……在工地发生了意外,正在抢救,情况很危险,请您立刻到市第一人民医院来。”
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了。电话从我手中滑落,摔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只记得抢救室门顶上那盏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灼烧着我的灵魂。
几个小时后,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疲惫。他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悲伤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也冻结了我的泪腺。我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那扇门,仿佛下一秒,周宇就会像往常一样,挠着头走出来,对我说:“静静,我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
他没有出来。出来的,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冰冷的身体。
处理后事时,警察把周宇的遗物交给我。一个磨损的钱包,一串钥匙,还有一部屏幕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那部手机,我给他买的,用了不到一年。我摩挲着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我想,我应该从这里面,找到一些我们共同的回忆,一些能证明我们这五年并非一片空白的证据。
手机 miraculously 还能开机。我颤抖着手,点开相册。里面除了几张我们的合影,大部分都是工地的照片——钢筋、水泥、图纸,那些我看不懂的、冰冷的东西。我有些失望,退出来,又点开了短信。
收件箱里空空如也,他似乎有随时清理的习惯。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点进了草稿箱。
里面只有一条信息。一条未来得及发出的信息。
编辑时间,是他出事前一分钟。
内容很短,只有三个字。那三个我梦寐以求,却从未从他口中正式听过的字。
“我爱你”。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狂喜和酸楚瞬间席卷了我。原来,他不是不说,他只是……准备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这就是他的惊喜吗?在这个该死的、夺走他生命的工地上,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告诉我他爱我。
我含着泪,笑了。可当我看到收件人那一栏时,我脸上的笑容,连同我刚刚升起的全部希望,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
收件人,不是我。不是备注为“老婆”或“静静”的我。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备注着三个字:梁医生。
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回了医院,抢救室的红灯再次亮起,但这一次,它灼烧的,是我那被愚弄了整整五年的、可悲的婚姻。
世界,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