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秋意,是透骨的,浸在连绵不断的冷雨里。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撞在泥泞的路面上,城郊那条通往太仓的土路,更是烂得像一锅浑浊的羹,每一步都粘稠沉重。我裹紧身上半旧的青色官服袍子,肩头挑着沉甸甸两筐新采的草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挪,脚下破旧的木屐齿几乎被湿泥吞噬。
雨点如断线的珠子砸在斗笠上,顺着边缘淌下冰冷的水帘,迷蒙了视线。远远有马蹄踏破死寂泥泞的声音,由远及近,卷起漫天泥浆。几骑驿卒模样的人旋风般从我身边掠过,溅起的泥水泼了我半身。为首一人头也不回,嘶哑的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飘来:……疫症……丞相令……即刻全城宵禁……
宵禁!
心口骤然一沉,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肺腑。父亲咽气前那双黯淡、刻满不甘与恐惧的眼睛,又一次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就在这样一个雨夜,也是这样一封仓促而至的核查太仓耗损的公文,然后……身首异处。罪名是贪墨军粮,通敌。一个管了半辈子仓廪的老实仓吏,会为那点微不足道的耗损谋反?荒谬得可笑!可他终究倒下了,在朱门显贵轻飘飘一句岂复过此的叹息里,倒在我还懵懂的年纪。
雨点猛地砸落,愈发冷,渗进骨缝。我咬紧牙关,一股掺着恨意与恐惧的腥气在喉间翻滚。不能倒在这里。我压下那些翻涌的血色,强迫自己的目光死死钉在脚下那片泥泞,还有前方太仓高耸却已腐朽的轮廓上。
吁——一声焦躁的勒马嘶鸣在前方岔路炸响。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倒伏着,肩膀处洇开一大片暗红,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惨淡。他痛苦地低吟,几个路人畏畏缩缩地围在几步外,无人敢上前。
让开!别挡官道!驿卒厉喝。那汉子又是一声痛哼。
我几乎是本能地停住脚步,卸下肩头的扁担草筐,也顾不上泥浆肮脏,便在那汉子身边蹲下。伤口狰狞,被钝器划开。我迅速打开随身那个磨得发亮的漆木药匣子,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指间熟练地捻出一把止血的金毛狗脊草,嚼碎,再掏出干净的布条,俯身替他按压伤口。
汉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的感激。冰冷湿透的旧袍子紧贴在背上,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我能感觉到驿卒和路人探究、混杂着嫌恶的目光钉在背上,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
作甚!嫌时疫散得不够快么?驿卒的斥骂如鞭子般甩来。
手下动作未停,我用尽力气压住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布条被迅速染透,草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驿卒马蹄下那片刚翻起的泥泞——几处浑浊的水洼边缘,竟沉淀着一层诡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灰色粉末,如同死物上剥落的鳞片。
心猛地一跳。
太仓森严的高墙已在眼前,灰暗沉重,门楼上悬挂的灯笼在风雨中剧烈摇晃,透出的那点昏黄光晕只能照见一小片湿漉漉的台阶,更映得周遭如盘踞的巨兽。
查验身份的木牌递上,守门老卒眼神浑浊,瞥了一眼,枯槁的手在名册上摸索许久,才抬起眼皮打量我:新来的?辛洛?
我微微躬身,任凭冰雨顺着鬓角流下:卑职辛洛,新任仓曹佐吏。
老卒喉咙里咕哝一声,带着浓重的痰音,挥挥手。沉重的木栓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窄缝,浓重的霉味夹杂着稻谷尘土气息猛地涌出,像某种陈旧器物刚刚打开盖子。我提起地上的草筐,肩头一沉,费力侧身挤了进去。身后,那道缝隙又迅速合拢,隔绝了外面风雨和那浮沉不定的银灰。
巨大的仓廪如沉默的巨兽俯卧在阴暗里,空气湿沉滞闷,弥漫着陈年谷物的味道和一股隐隐约约的、令人不安的腥甜。巡仓的灯火像是被这湿气侵蚀了魂魄,摇曳得无精打采。
那边!新来的小子!别杵着!把这些木屑都扫到墙角去!一个嘶哑的管事腔调在仓廪的深处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烦躁。
昏暗中,我循声望去,角落里确实堆着一小堆锯木时留下的碎屑,不起眼,混杂着散落的碎谷糠。心里忽然掠过曾读过的零散记载——陶性检厉……悉录木屑……听事前除雪后犹湿,覆之无妨。这似乎……是个法子?积存于此,必有用处?
没敢多想,我应了声,拖来缺了角的簸箕和扫帚,埋头清理,动作尽量熟练。冷硬的木屑摩擦着指掌,扬起的尘屑呛进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