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像一头被塞满的钢铁巨兽，在隧道深处发出沉闷的吼叫。我被人潮裹挟着推搡向前，视线却凝固在那些漂浮的、冰冷的数字上。
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个倒计时。
灰蒙蒙的数字，像是浸透了污水的劣质荧光粉，无声地跳动着，宣告着生命终点的距离。斜前方那个西装革履、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头顶是02:15:33，他紧盯着手机屏幕，对悬在头顶的催命符浑然不觉。旁边一个穿着校服、靠着扶手打瞌睡的女生，数字是15年08天07:42:11。一个穿着旧棉袄、提着巨大编织袋的老婆婆，数字猩红得刺眼：00:01:47，她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走到终点。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数字冰冷的气息灌入肺腑。我早已习惯这种窒息感，习惯在汹涌的人潮里，独自一人被死亡的倒计时包围。它们无处不在，提醒着我生命脆薄如纸，而我能做的，唯有沉默地旁观。
“让一让！让一让！”一声粗暴的呼喝伴随着猛烈的推搡从身后传来。我猝不及防，身体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金属扶手上，肋骨一阵闷痛。身后推我的是个穿着花哨紧身衣、满身廉价香水味的年轻女人，她头顶的数字是41年03月09天，正一脸烦躁地试图挤开前面的人。她根本没看我，或者说，她根本没在意撞到了什么。在这个自顾不暇的罐头里，一个陌生人的痛楚，渺小得如同尘埃。
我咬紧下唇，把涌到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默默调整姿势，试图在拥挤中抓住一点稳固。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周围那些跳动的、冰冷的数字，它们像一片灰色的海，淹没了所有色彩。直到——
一抹纯粹的空白，突兀地闯入了视野的边缘。
那是在对面车门附近，一个同样穿着我们三中校服的男生。瘦高，肤色有种不常晒太阳的苍白，细碎的黑色刘海下，眉眼干净得有些过分。他安静地站着，微微垂着头，仿佛周遭的拥挤和喧嚣都与他无关。最诡异的是，他的头顶上方，空空如也。
没有数字。没有灰暗的荧光。没有跳动的秒数。只有一片干净的、近乎虚无的空气。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能看见这些倒计时十五年，我第一次见到一片空白！一种混杂着惊悸和荒谬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我死死盯着那个方向，试图找出任何一丝数字的痕迹，哪怕是最微弱的闪烁。没有。那片区域干净得像从未被任何规则涂抹过。
他是谁？为什么……没有倒计时？
地铁进站的巨大惯性让我再次撞向扶手，疼痛让我瞬间回神。再抬头时，那抹空白的身影已经随着人流涌向打开的车门，迅速消失在站台涌动的人头之中。
“林鹿！发什么呆呢？要迟到了！”
好友苏晓晓的声音穿透了地铁站的嘈杂，像一根救命稻草把我从冰冷的数字海洋里拽了出来。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着我汇入奔向出口的人流。她头顶的数字是61年02月14天，稳定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生命力。
“看到没？刚才那个！”我喘息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指了指刚才那个男生消失的方向，“他头上……什么都没有！”
苏晓晓顺着我指的方向茫然地张望了一下，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谁啊？谁头上没东西？”她一脸莫名其妙，“你眼花了吧？是不是昨晚又做噩梦没睡好？快走快走，老班的课！”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跑起来。站外灌进来的冷风扑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地铁里那股混杂着汗味和金属味的窒闷。但我心头的寒意并未散去。那个空白的头顶，像一块顽固的印记，牢牢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那不是幻觉。我的能力从未出过错。
为什么偏偏是他？
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一种莫名的、被未知攫住的不安，我踏进了高三七班的教室。早读的嗡嗡声瞬间包裹了我。目光习惯性地在教室里扫过：前排学霸头顶79年，后排打瞌睡的胖子头顶55年，窗边偷偷照小镜子的女生头顶68年……稳定，规律，如同这个按部就班的世界本身。
然后，我的目光凝固在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空着的座位旁，多了一个人。
正是地铁里那个男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