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爸爸住在小巷末端那栋老旧的楼房里,三楼,是整个小巷最高的位置。
那时快过年了,她在打扫厨房,透过油腻的窗户看到巷子口开进一辆面包车,车里走出陆离和他的父母。
后来那天许多情节春花都忘记了,只懵懂地记得,伴着窗外薄薄的春雪,陆离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眸里的冷漠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赌输了一生。
陆离很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搬到这里来。
小巷老楼的二楼里,空荡破旧墙面斑驳,散发着发霉的味道。
扔下行李,陆离倚在墙上看着他的父母,一周前他们还在这个城市的市中心有一栋不错的房子,只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这下可好了,要不是我妈去世前留下来这栋破房子,咱们都得在大街上过这个年。
陆正你别忘了结婚的时候怎么对我说的!”陆母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小客厅里,甚至还从天花板上震下许多细小的尘埃。
被人检举贪污的父亲头都没抬,默默收拾起了行李。
在陆家剑拔弩张的时候,敲门声传来。
陆离一脸不屑的打开房门,门外的女孩穿着大红色棉袄,仰着一张胖胖的圆脸,脸蛋上有点点雀斑还扎着土的掉渣的两个羊角辫。
她冲陆离开心地笑着,然后把手里装满炸春卷的大碗往陆离怀里一推道:“我叫沈春花,住在你家楼上,你是刚搬来的对吧,这是我和我爸刚炸好的,送给你们过年吃。”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跑掉了,留下陆离一个人怔怔的发愣。
那一气呵成的动作让抱着大碗的陆离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回想起第一次见沈春花,陆离并没有记住那土兮兮的名字,只隐隐记得春花被油水浸的黝黑的袖口,还有那一脸的油光,那姑娘从开始就脏乱的让人讨厌。
而那天跑回家的春花,坐在家里的小沙发上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
厨房的爸爸笑着问道;“一大碗春卷给谁送去了?也不怕烫。”
春光抬头道:“你管我。”
说着,又傻兮兮的笑起来。
一见钟情是很多小说里老套的戏码,在现实世界里却很难发生。
而单方面的暗恋却是不胜枚举,春花对陆离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之后虽然陆母极不情愿,但陆家还是在小巷安了家,陆离也在春节过去的一周后转到了镇上的小学。
后来与人说起陆离,春花最常说的一个词就是鹤立鸡群。
当十二岁的陆离站在春花班级的讲台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蓝裤子的他,精致的仿佛漫画里走出的人物。
那天春光才在陆离的自我介绍中知道,他叫陆离。
陆游的陆,离开的离。
沈春花历来就是班里豁达热情的姑娘,所以那天陆离拿着书包往班里空着的座位走的时候,春花高举着手,冲他叫:“陆离,这里,这儿有位置。”
春光同桌的座位,一直是空的。
因为跟父亲长大,春花并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漂亮精致又整洁有序,她常年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头发也总是油腻腻的,所以没人乐意跟她在一起,即便是刚转学来的陆离。
看到春花熟络的招手,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仍旧还是走了相反的方向,找了一个靠窗空气好的位置。
而那地方距离春花有三米远。
那天早读结束,班里交好的女孩子跑来问春花:“新转来的帅哥你认识?” “是啊,就住我家对面,春节的时候我还给他送过春卷,他妈妈很漂亮,待人很好。”
班里的女孩听那话便大声起哄道:“他妈妈待人很好,沈春花,你是不是想和人家成为一家人?”说罢全班都笑了起来,要别人不要乱说的春花一边红着脸与人吵嚷,一边偷看坐在靠窗位置的陆离。
后来再想起那张清淡稚气的脸,再看长大的陆离,春花总会感叹那句,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像庖丁解牛那样,把脂肥肉厚的青春一点一点地肢解,然后只剩一节光秃秃的骨头丢给摇尾乞怜的他们。
初入春花的学校,陆离的成绩并不好,城市的孩子念书并没有小镇上等待金榜题名的孩子刻苦。
而春花在认识陆离的时候成绩却并不错,尤其是对数字,她有着独特的敏感。
只是陆离转学后,见他经常一个人的春花有事儿没事儿便凑到陆离面前,说些有一搭无一搭的话。
即使明知道陆离不乐意,春花也会死皮赖脸地跟着。
那段时间小巷子的老人见他们一起放学回来,总会哄笑,让陆离和春花长大了结婚,那话总让自傲的陆离直皱眉头。
陆离来的第二年,清明春花跟着父亲给母亲上坟回来,就见到陆离的爸爸在她家门口等他们。
那天上了茶水,春花回到卧室,却贴着门板听外面的话,陆离的爸爸是来求春花的父亲在机械厂给找个活儿干,春花的爸爸是机械厂的会计,官位不大,这样的小方便也还是有的。
门外的父亲僵持了很久都没说话,还是春花走出门,拿起茶壶一边倒水一边踢父亲的腿,父女连心,沈家爸爸又怎么不知道自己闺女的心思,所以那天即便心有为难,沈爸爸还是点了头. 那之后因为介绍了工作,沈家和陆家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好,而春花与陆离也在这样缓和的关系中升到初中。
升学后,成绩还好的与陆离分班,即使如此春花每天放学还是等陆离一起回家,当然很多时候陆离都会大声问她:“沈春花,你到底还想缠我多久?” “不知道。”
她并非敷衍,而是真的不知道,那时候,她是想缠他一辈子的。
见春花不说话,陆离皱着眉头,大步往校外走,而春花也不生气就那么跟着,一路上,许多孩子都在笑他们:“结婚吧,沈春花和陆离结婚吧。”
因为他们上的初中是机械厂的初中,所以谁家有什么事情都不是秘密,当时沈春花父亲给陆离爸爸在机械厂谋差事隔天就传遍了学校,大家添油加醋就成了一段绯闻八卦。
而少年的陆离,长得那么精致漂亮,双眸又带着隐隐犹豫,从城市带来的骄傲又怎可能低头看春花一眼。
初中三年,陆离成绩越来越差,但是因为长得漂亮又有许多女孩子都在追他。
那年中考,春花报考了一中,陆离则报了职高,原本春花想着跟陆离一起,只是爸爸坚决不许,于是他们就这么分开了。
陆离去了职高之后,心思也并不是在学业上,加之因为工作太忙,陆母又经常发牢骚,陆家爸爸开始酗酒,喝醉了就打人,那段时间,整个小巷子都能听到陆离爸爸大声骂人的声音。
那时候春花从三楼阳台往下望,总能看到站在阳台窗前,静静吸烟的陆离。
十五岁的他侧脸一如初见的时候棱角分明,让人怎么也忘不掉。
也正是进入职高那年,陆离成了混混,跟着小城里一帮小痞子玩在一起,偶尔回巷子也是拉帮结派,其中一个叫程宇的男生和陆离关系最好,他们经常一起走,而春花每次去职高找陆离,程宇都会叫她:“猪头三,又来找陆哥。”
猪头三,即使长大,春花也不是好看的春花,继承了父亲宽厚的嘴以及浓密的眉毛还有厚厚的嘴唇,依旧那样难看。
并不理会程宇的说法,春花只是问他:“你喝不喝东西,我给你买。”
程宇从来都不客气,要了最贵的饮料,然后便任春花跟他一起等陆离。
就像小时候讨厌春花一样,长大后的陆离每次见到春花都直皱眉头,后来被春花收买的太好,程宇开始为春花说话,他们的关系才稍微缓和那么一点。
那时候在江城要称霸王,要么有钱有势,要么就一定要拳头硬,所以最初陆离带着程宇四处打架。
每次不管打得过打不过,两个人都是一身的伤。
最严重的那次,陆离让一帮混混打断了几根肋骨,眼角膜破裂近乎失明,程宇找到陆家,只是对陆离失望的陆家父母一分钱都不肯出。
不得已,程宇想到了那个在他们每次打完架回巷子,都会从三楼探出头问他们“要不要帮忙”的猪头三沈春花。
那天,春花带着全部的钱去了医院,求爷爷告奶奶医生才为陆离的伤口做了处理,只是因为钱不够,断掉的肋骨伤了肺。
自十六岁那年夏天开始,陆离就落下了常咳嗽的毛病。
陆离住院的那段期间,都是春花在医院照顾,旁边病床的病人问他们是什么关系的时候,春花总是傻兮兮地笑,然后跟人家说,陆离的命是她给的。
那话春花说的羞涩,陆离却听着刺耳,尤其每次春花离开,旁人在他耳边的话更让他无比厌恶春花。
他们总说这么俊朗的小伙子怎么找了那样的姑娘,是不是小小年纪做了不该做的事,还是那姑娘家有钱。
可以说在成长的路上,陆离从没爱过春花,一点都没有,反倒是对春花的厌恶,与日俱增。
陆离住院的那段日子,春花考上了江城最好的高中,成了整个小巷子最有希望读大学的孩子,而原本也被寄予厚望的陆离,也成了每家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原本干净整洁,漂亮有礼的他变成了不学无术,社会败类的代表。
也正是那年,那场几乎让陆离死掉的架让他明白,拳头硬什么都不算,人还是要有钱,和程宇说了这个想法,两人开始琢磨小生意。
那段时间他们在夜市卖牛仔裤,给人送煤气罐,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叫春花帮忙,要是被城管抓住,他们带着东西撒腿就跑,从不理会春花。
即使是这样,春花仍旧高高兴兴当着他们之中最卖力吆喝的那个。
做小生意那一年陆离和程亮只赚到了一点点钱,这些作为启动资金根本就不够用。
而且这两个人又不想再等。
最终在一次酒后,陆离那个醉鬼爸爸听他们说没有钱,醉醺醺地说,"守着金山还说没钱?沈春花他爸爸是干什么的,机械厂的会计,十几二十几万弄来还不是小意思。
" 正是那个夏天,陆离问春花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从十二岁见面,再到五年后的十七岁,她一直都喜欢他,哪还有是不是。
只是少女怀春,春花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年夏天,春花和陆离走到一起,尽管巷子里的人都说他们般配,就连陆离一向高傲的母亲也说,配得上陆离的也只有春花。
只是沈家爸爸却并不高兴,在那个夏天总问春花,明不明白陆离的为人。
那时候陷在爱情里的春花,什么都不明白。
那年暑假过去,春花即将开学,在小巷子里陪着春花安分了整整两个月的陆离问她:“春花,你想不想我变得更好?” 那时的陆离凝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的春花的心都碎了,然后她点了点头。
陆离问春花借五万块钱,春花家境并不富裕,父亲也并不像厂里的许多人想的那样贪得肚满肠肥。
五万块,春花并不难像她答应的那样拿的那么轻松,翻出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差两万,把三万块钱给陆离的时候,春花低着头说:“我家里只有这么多。”
拿着三万块钱,陆离看了程宇一眼,然后程宇问春花:“你爸晚上回家吗?” 如若让春花说,她这辈子干得最后悔的事情,无疑是把父亲财务室的钥匙偷出来给了程亮,那时候陷在爱情里的春花只觉得两万块钱对父亲来说并不算什么,父亲为了前程总会把这些填补过去。
但是她却忘了金钱对那些穷困了太久太想摆脱命运的男孩子的诱惑。
那天一再要陆离保证只从机械厂的财务室拿两万块钱的春花把钥匙给了陆离。
只是那天,机械厂的财务室丢了整整八万块,八万块丢掉后,程宇和陆离下落不明,而春花的父亲却要为这一切负责。
春花父亲背了机械厂八万块钱的债务后下岗了,之后那个常对春花笑的男人没再和唯一的女儿说过一句话。
陆离消失那年,春花上了高中,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穿着脏兮兮的校服来往于学校的猪头三。
她剪了头发,因为愧疚与父亲,包揽了一切家务,为父亲洗衣做饭,那时候虽然怨恨陆离让沈家变成这个样子,春花却依旧期待着陆离能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为什么会这么做,跟她说句对不起。
只是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年后,那年升入高二的春花成绩不再优秀,为还债开始打工的她一点十几岁女孩子的靓丽都没有。
正在发育的身体隐藏在宽大的校服里。
夏天燥热的日子,她穿着塑料拖鞋,挽着裤腿,露出粗糙的皮肤,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门口刷餐具。
虽然那时候父亲依旧不和她说话,但是一晚上六十块钱的工资,春花做得特别高兴。
江城最热的夜晚,回到家的春花还躺在沙发上,累的浑身是汗,她睡得迷迷蒙蒙的时候电话响起,跑去接。
说了你好,电话那边却一点声儿都没有,过了许久还是春花问:“陆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电话那边仍旧不说话,春花却没骨气的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问陆离:“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担心死你了,陆离,你还好吗?” 听不到回答,春花又说:“你别内疚,我没怨你,一点都没有,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苦衷的,陆离,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长久的寂静后,电话那边只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便挂了电话,留给春花的只剩下一阵忙音。
其实当年机械厂的财务失窃加上陆离的下落不明,整个巷子就传遍了是陆离带人把钱偷走的。
只因为春花太傻,只要她说出自己给了陆离钥匙,她爸爸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
可她没说。
而在千里之外的R市,奋斗一年,靠着那十一万挣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的陆离正抱着漂亮的女孩子喝着上千块钱一瓶的酒。
而拿着手机的程宇,耳边回荡着是哪个猪头三的声音:“陆离,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其实那年他们本可以拿着两万块钱离开,倒是她和陆离看着升邪的六捆齐刷刷的钞票,谁都没有放手,他们卷走了所有钱,却给春花留下了一段灰暗的未来。
他突然有点心疼那个猪头三。
春花高三那年的春节,三年没回过巷子的陆离回来了,他黑色的轿车驶进巷子,让一切都变得都不一样,尤其是下车的他西装革履,早没了被陆家爸爸追着打时的狼狈。
一样是十二岁那年那样,春花站在三楼的窗前看楼下的他,她却没有了少年时那种想要奔到陆离面前的感觉。
那天,阳光映的陆离晃眼,他抬起手去挡,微微阴影中,抬头的他只看到三楼那个伸出头望着他的沈春花,不到二十,站在窗前的春花,却早没了朝气,她依旧穿着意见脏兮兮的棉袄,依旧凌乱的头发,就如同一件陈旧的摆设,伫立在那里,只为等着他的归来。
恍惚间,失神的陆离被母亲拉回家,而整条巷子的人看着陆离开回的轿车,也不再是嫌弃的嘴脸,他们夸赞陆离小小年纪,便事业有成。
那个春节,陆离没和春花说过话,而春花依旧每晚去饭店门口刷盘子。
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上即使带着胶皮手套,零下几度的水依旧冷的彻骨。
而那年三十晚上,她刷盘子的时候,一双干净的皮鞋停在春花跟前,然后那个十指修长,白净俊秀的男人,他把手伸进春花油腻腻的大盆里,一点点帮春花刷着盘子。
刷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