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宋兮遥死的那日，正好是我八岁的生辰。父亲李玉一早就拉着我出门，长安街市熙攘喧嚣，阳光透过新绿的柳叶洒下碎金。父亲在点心铺子前驻足，买了许多我爱吃的桂花糕、栗子酥，又去兵器铺挑了一把精巧的小木剑，在玩偶摊上选了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木偶。最后，他停在首饰摊前，目光流连，最终挑了一支素银镶玉的手镯和一支点翠珠钗。摊主殷勤地包好，父亲付钱时，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说娘亲生我时难产，险些丧命，让我晚间把这些首饰送给娘亲。我笑嘻嘻地说好，手镯和珠钗都是娘亲喜欢的素雅款式，她曾隔着铺子的橱窗看了许久，又总说太贵舍不得。娘亲见了一定很开心。
走出喧闹的市集，转入相对僻静的巷子，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长的光带。爹爹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替我整了整衣领，午后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吹动他额前几缕墨黑的发丝。他俊朗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声音压得有些低：“怀遥，近日在学堂，可曾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可有人说你母亲半句不是？”
我点点头，想起那些孩童学舌般刻薄的话语。爹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些，眼神焦灼地锁住我：“娘亲待你好不好？”
“娘亲待我极好，我最喜欢娘亲。”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爹爹紧抿的薄唇终于松开一线，紧绷的脸色也松懈了几分，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声音是少有的柔和，却透着沉甸甸的分量：“你娘亲……是个苦命人，更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怀遥，你要一辈子听她的话，孝顺她，护着她。”
我刚要说“好”，府里的小厮阿福便从巷口那头跌跌撞撞冲来，脸色煞白如纸，眼神里是灭顶的惊慌，声音劈了叉：“老爷！少爷！夫人……夫人她……死在巷口了！”
爹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双总是蕴着温和书卷气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惊惧的空洞。他甚至顾不上我，猛地推开阿福，像一头发疯的困兽，踉跄着朝巷口奔去。他跑得太急，被凸起的石板狠狠绊倒，手掌和颧骨擦破，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我吓得大哭，跟在他后面拼命喊“爹爹”，可他充耳不闻，背影在狭长的巷子里扭曲摇晃。
巷口已围了一圈人，窃窃私语如同嗡嗡的蝇群。爹爹猛地撞开人群——他一向斯文守礼，连高声说话都极少，此刻却风度尽失，所有刻进骨子里的礼教、矜持，都摔得粉碎。“滚开！都滚开！不许看！不许看我的遥娘！”他嘶吼着，声音撕裂般凄厉，带着血沫。他毫无章法地撕扯下自己外袍的衣襟，颤抖着盖在蜷缩在地上的娘亲身上，遮住她凌乱的衣衫和苍白的面容。然后，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将娘亲冰冷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踉跄着、呜咽着，朝府邸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止不住地呜咽哭泣，高大的身躯佝偻着，那悲鸣声在寂静的午后回荡，活像一条家破人亡、再无归处的丧家之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