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温暖明亮,阳光透过窗外一株枝叶繁茂的柠檬树,在洁净的白色料理台上投下摇曳婆娑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奶油香和咖啡酒的醇厚,还有新鲜柠檬皮被擦碎时迸发出的清冽酸气。
“所以”江焰背对着沈砚,正用力把马斯卡彭奶酪从盒子里挖出来,动作大开大合。
“你知道提拉米苏在意大利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他头也不回地问。
沈砚站在料理台另一边,手里握着那个冰冷的金属打蛋器,正有些笨拙地搅拌着一大碗清澈的蛋清液。
他动作机械,目光似乎还停留在客厅里那张合影带来的冲击中。
听到问话,他下意识地回答,声音没什么起伏:“Tiramisù. ‘带我走’。”
江焰挖奶酪的动作顿了一下,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哇塞!
不愧是学霸连这个都——我母亲是意大利人。”
沈砚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但这句话本身却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打破了厨房里单一的打蛋声。
他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蛋清在高速旋转的打蛋器下开始泛起细密的泡沫。
搅拌声戛然而止了几秒。
江焰看了沈砚一眼,没再追问,只是转身“哐”地一声打开冰箱门。
他摸索着,拿出一个饱满鲜亮的黄柠檬,看也没看就朝沈砚那边抛了过去:“接着,难怪昨天你看到柠檬水眼睛都亮了。”
柠檬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沈砚下意识地松开打蛋器,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颗带着凉意和清香的柠檬。
江焰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家常的笃定:“我妈说,人的味觉偏好有时候就像密码会遗传。”
沈砚没说话,把柠檬放在料理台上,重新拿起打蛋器。
碗里的蛋清己经变成了细腻洁白的泡沫,体积膨大了数倍,像蓬松柔软的云朵。
他专注地盯着,手腕稳定地画着圈。
“喂”江焰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肩膀几乎挨着沈砚的手臂。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刚才在客厅,我爸说的那个热力学第三定律的小动作,你其实心里门儿清吧?
他在试探你。”
沈砚搅拌的手臂猛地一僵。
打蛋器的金属头在碗壁上刮出刺耳的一声。
“沈临川教授”江焰的声音轻得像耳语,目光却锐利地锁住沈砚瞬间绷紧的侧脸。
“他根本就不信教科书上写死的热力学第三定律,他最后那篇被整个学界围攻,最终被迫撤稿的论文,核心就是在证明——在特定的量子条件下,熵,可以被局部逆转,时间之箭,并非绝对单向。”
哐当!
打蛋器彻底从沈砚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砸进不锈钢碗里,溅起几点白色的泡沫,落在光洁的台面上。
原本挺立完美的蛋白云瞬间开始肉眼可见地坍塌、消融。
沈砚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父亲那场灾难性的学术风波,那场导致他最终沉寂,被家族彻底“雪藏”的根源……这个秘密,被江焰如此轻描淡写却又如此精准地戳破了。
江焰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了。
他弯腰,平静地捡起打蛋器,用旁边的湿布擦干净手柄,然后稳稳地塞回沈砚微微颤抖的手里。
他的眼神异常认真,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力量:“你父亲是对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沈砚心上。
“就像现在的你,明明该去普林斯顿,去玻尔研究所,去追逐宇宙最前沿的奥秘,却被硬生生按在金融班的教室里,学着怎么计算冰冷的数字和人心——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违背本性的‘反熵’运动,你在对抗一个无形的、巨大的热寂场。”
沈砚低头,看着碗里迅速萎靡变得水汪汪的蛋白残骸,仿佛看到了自己过去十几年被规划好的人生轨迹。
失败的泡沫,冰冷的现实。
阳光透过柠檬树的枝叶,在台面上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像不安分的量子。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却又异常平稳:“再给我一个鸡蛋。”
“嗯?”
江焰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砚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首首看向江焰。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下重新凝聚,像淬火后的钢。
他朝旁边干净的空碗扬了扬下巴:“重新搅拌。”
他伸手,主动拿过江焰臂弯上搭着的另一条备用围裙(一条印着小黄鸭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坚定地系在自己身上,遮住了那身过于板正的衬衫。
“有些东西……值得多试几次,一次失败,不代表路径封闭。”
江焰看着他系围裙时略显笨拙的手指,再看看他眼中那簇重新点燃的带着挑战意味的火苗,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心照不宣的笑容。
“好嘞!
鸡蛋管够!”
他利落地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两个新鲜的鸡蛋,轻轻磕在碗边。
清澈的蛋液滑入崭新的碗中。
窗外,春日的阳光更加明媚,穿过摇曳的柠檬树枝叶,将细碎跳跃的光斑洒满整个料理台,也笼罩在两个低头专注于新一碗蛋清的少年身上。
打蛋器再次发出嗡嗡的轻鸣,新的泡沫正在诞生,空气里充满了新鲜的、混合着希望与未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