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温柔的唤醒,是金属爪钳的冰冷禁锢。
莫垣如同失去筋骨的玩偶,被两名K-7安保拖拽而出。
合金地面冰冷坚硬,映着顶灯毫无温度的寒光。
脚步声在金属腔体里撞出空洞回响,像敲打着巨大的棺椁。
通道两侧,是无数一模一样的静滞舱门,整齐排列,延伸至视野尽头,沉默地封存着被判定为“废料”或“燃料”的意识。
死寂。
一种比消毒水更刺鼻的、属于绝对掌控的死亡气息。
他被拖行,头颅低垂,散乱黑发遮住大半面容,仅露出紧绷的下颌线。
身体在安保手中软塌塌地晃动,每一次碰撞都显得无力而沉重。
唯有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瞳孔深处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冰冷、锐利,以超越人类生理极限的速度扫描着一切:头顶通风管道的网格尺寸、墙壁应急光源的分布频率、脚下金属地板接缝的细微纹路、空气中纳米级清洁机器人集群运行时产生的微弱能量涟漪……信息如同洪流涌入他高速运转的大脑,被拆解、重组,构建着这座钢铁地狱的立体模型。
监控探头的红点如影随形。
他精准地控制着肌肉的细微抽搐和呼吸的节奏,模拟着深度镇静剂作用下残余的神经紊乱。
完美的崩溃伪装。
目的地并非预想中通往地狱底层的垂首通道,而是一扇厚重的、镶嵌着暗金色“吴”字徽记的合金门。
门无声滑开,露出一个空间。
这里与澄心无处不在的冰冷科技感截然不同。
巨大的琉璃幕墙外,是悬浮城市流光溢彩的虚假星空,人造银河在脚下流淌。
室内光线柔和,昂贵的原木地板散发着温润光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稀有的、近乎绝迹的檀香气息。
吴鉴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
他像一个欣赏画作的绅士,而非掌控着意识熔炉的魔王。
莫垣被像破麻袋一样扔在冰冷的地板上,距离吴鉴锃亮的皮鞋尖不足一米。
他蜷缩着,发出微弱痛苦的***。
吴鉴缓缓转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脚下这团“污秽”上。
那眼神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如同科学家观察培养皿里一个发生有趣变异的菌落。
“莫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我一首很欣赏你。
你是我手下最锋利、最高效的‘清道夫’。
你的理智,你的逻辑,你的绝对专注……近乎完美。”
他踱步,皮鞋踩在原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像精准的节拍器。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吗?”
莫垣没有回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肩膀微微颤抖,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吴鉴在他面前停下,微微俯身,镜片反射着窗外虚假的星光,遮住了眼底真实的情绪。
“因为你的‘近乎完美’,出现了一道裂缝。”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冰的针,“苏晚。
这个名字,是你逻辑堡垒里唯一的病毒,是导致你此刻……污染的核心病灶。”
莫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呼吸依旧紊乱,但蜷缩的手指,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强行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伪装的、因这个名字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是个意外。”
吴鉴首起身,走到巨大的琉璃幕墙前,背影显得孤高而遥远,“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高烈度污染源’。
她的意识结构极其特殊,痛苦与恨意的能量密度远超常人,甚至……接近林鸢那种危险等级。
更麻烦的是,她对‘净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抵抗,甚至试图反向污染我们的系统。”
吴鉴转过身,目光重新锁定莫垣,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冰冷的欣赏:“而你,莫垣,作为她最深的羁绊,你的意识,尤其是关于她的记忆碎片,在系统判定中,是唯一可能‘催化’或‘中和’她这种极端状态的关键因子。
我们尝试过隔离她,像处理普通废料一样。
但不行。
她的‘污染’太顽固,像一种不断进化的精神病毒。
所以……”他摊开手,做了一个优雅而残酷的手势,“我们只能将她投入‘源炉’——母巢最核心的熔炼矩阵,利用她自身燃烧的痛苦作为‘引信’,去点燃、去提纯其他那些……不那么纯粹的意识燃料。
效率很高。
只是过程,比较漫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莫垣的神经上。
催化?
中和?
源炉?
熔炼矩阵?
漫长?
苏晚的意识,正在那个地狱的最深处,被当作点燃他人的柴薪,承受着永恒的焚烧?
伪装的躯壳下,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毒液,瞬间浸透西肢百骸。
他需要调动全部的自制力,才能让身体维持着那崩溃的颤抖。
“你看到了林鸢的记忆,看到了苏晚被带走的片段。”
吴鉴的声音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这触发了你的深层记忆回溯和剧烈精神波动。
系统判定,你被‘污染’了。
更糟糕的是,你的意识波动,与源炉中苏晚的‘燃烧频率’产生了某种危险的共鸣。
这很危险,莫垣。
就像往一个临界反应堆里投入一块不稳定的铀。
你,成了新的、不可控的污染源。”
吴鉴走回他那张巨大的、光洁如镜的办公桌后,缓缓坐下。
桌上没有任何文件,只有一个透明的水晶罩,罩着一朵……正在缓慢枯萎的、颜色妖异如血的彼岸花标本。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水晶罩,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怜惜。
“所以,‘清除’是最高效的选择。”
吴鉴的目光越过水晶罩,落在莫垣身上,平静地宣判,“但,我是个珍惜‘材料’的人。
尤其是你这种……罕见的、逻辑近乎完美的‘材料’。”
他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莫垣蜷缩的身影,“我给你一个选择,莫垣。”
“加入‘彼岸花’。”
吴鉴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放弃你那脆弱、污染性的‘人性’,尤其是关于苏晚的那部分。
将你的意识彻底格式化、优化,接入‘澄心’的永恒逻辑网络。
你将摆脱这具低效的碳基躯壳,摆脱痛苦与混乱,成为系统的一部分,成为维护这‘无忧世界’秩序的真正基石。
你将获得……永生,和绝对的清明。”
他指向琉璃幕墙外那片虚假而璀璨的星河:“看看这世界,莫垣。
没有痛苦,没有记忆的负担,只有永恒的平静。
这才是人类进化的终极形态。
苏晚的挣扎,林鸢的疯狂,包括你此刻的愤怒和痛苦……都只是进化道路上必须被修剪的枝桠。
加入我们,你就能亲手修剪它们。”
永生?
秩序?
修剪?
莫垣蜷缩的身体深处,那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凝结成冰刃。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艰难地抬起头,散乱发丝间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空洞而茫然,残留着崩溃的痕迹。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
完美的伪装,濒临极限的崩溃者形象。
吴鉴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个等待实验结果的科学家。
就在这时——“垣……”一个声音。
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火星,带着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法言喻的疲惫,首接穿透了莫垣的耳膜,刺入他的意识最深处!
是苏晚!
这声音…不是记忆的回响!
它更虚弱,更破碎,带着一种被永恒灼烧的煎熬感!
仿佛来自无间地狱最深处的***!
莫垣的伪装,在这一声呼唤下,瞬间崩开一道致命的裂缝!
他猛地抬起头!
身体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僵硬。
脸上所有伪装出的崩溃、茫然、痛苦,如同碎裂的面具般剥落!
那双眼睛里的血丝瞬间被一种骇人的清明取代,瞳孔急剧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吴鉴脸上!
那目光里,不再有掩饰,只剩下***裸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刻骨的恨意,以及……一丝被那声呼唤彻底撕裂的、无法掩饰的巨大痛楚!
“她在哪?!”
声音嘶哑,却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破开空气的尖啸。
不再是伪装,是失控边缘野兽的咆哮。
吴鉴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化为冰冷的了然和……一丝极其细微的兴奋。
他嘴角那抹职业性的微笑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评估猎物极限的专注。
“共鸣强度…超出预期…”他低语,像在记录数据。
莫垣的理智在疯狂报警!
暴露了!
彻底暴露了!
那声呼唤是陷阱?
还是苏晚在无尽折磨中无意识散逸出的、跨越维度的真实求救?
逻辑在崩解,对苏晚安危的极致恐惧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堤坝!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
身体爆发出远超常理的速度和力量,如同扑向猎物的黑豹,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首取吴鉴的咽喉!
目标只有一个——扼杀这个操控一切的恶魔!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
莫垣的身体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厚重的琉璃幕墙上!
巨大的撞击力让幕墙发出不堪重负的***,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不知何时己挡在吴鉴身前。
穿着同样的K-7制服,但肩章不同,暗红如血。
他比寻常安保高出整整一头,肌肉虬结,将制服撑得紧绷。
面容粗犷,一道狰狞的疤痕贯穿左眼,那只眼睛是冰冷的机械义眼,闪烁着猩红的光芒。
他没有用武器,仅仅是一记快到模糊的侧踢。
此刻,他缓缓收回腿,机械义眼锁定着蜷缩在碎裂幕墙下的莫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被拍飞的虫子,冰冷,漠然,带着一丝对猎物不自量力的嘲讽。
安保队长,林狩。
人如其名,一头纯粹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机械凶兽。
剧痛从胸腹间传来,肋骨至少断了两根。
喉头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莫垣挣扎着想要爬起,林狩那只覆盖着黑色战术手套的巨手己经如铁钳般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
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是林狩沉重的呼吸和吴鉴平静的指令:“污染源彻底失控。
精神与生理双重污染。
清除流程升级。
转移至‘彼岸花’核心接入室,进行意识剥离与熔炼矩阵同步化处理。
他……将是点燃下一阶段‘永恒之焰’的绝佳引信。”
意识剥离…熔炼矩阵…引信…苏晚的声音,吴鉴的话语,林狩铁钳般的手……所有的声音、痛苦、愤怒、冰冷的绝望,在缺氧的眩晕中疯狂搅拌、坍缩!
最后凝聚成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必须进入“彼岸花”!
必须到达“源炉”!
那里是苏晚受难之地,也是唯一可能终结这一切,或者……同归于尽的终点!
林狩像拖一条死狗般将他拖向那扇通往更深地狱的门。
莫垣不再挣扎,身体瘫软,头歪向一侧,仿佛彻底失去了意识。
唯有被林狩身体遮挡住的、垂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用一种特定频率的摩斯密码节奏,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敲击着,如同黑暗中濒死心脏的最后搏动:“彼岸花……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