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喜欢这种时刻。水晶吊灯的光芒被无数个切割面折射,落在昂贵香槟酒液的气泡里,
也落在她精心打理过的发梢和锁骨上。空气里浮动着馥郁的食物香气、高级香水味,
还有那种若有似无、却又无处不在的金钱与权力的微妙气息。她坐在临窗视野最好的位置,
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高脚杯细长的杯脚,冰凉的触感从指腹蔓延开来。
对面的林薇薇抿了一口酒,红唇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刻意压低,
却又能让苏晚听得清清楚楚:“……所以说啊晚晚,傅总人是好,可这男人啊,事业心太重,
心不在家里,跟守活寡有什么分别?”她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你看你这脸色,啧啧,多久没被好好滋润过了?”这话像一根细小的针,
精准地刺破了苏晚强撑了一晚的精致表象。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涌了上来,又酸又涩,
堵在喉咙口。她抬眼,目光下意识地越过喧闹的人群,搜寻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傅承砚果然在。他独自站在不远处一根巨大的罗马柱阴影下,
仿佛与这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浮华世界格格不入。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
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侧脸的线条在光影切割下显得有些冷硬。他手里也握着一杯酒,
但眼神放空,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整个人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
周围的热闹、谈笑、恭维,似乎都被他周身那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苏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又是这样。每一次,每一次重要的社交场合,
他永远是这样。像个尽职尽责却又毫无生气的背景板,沉默地杵在那里,
吝啬于给她一个专注的眼神,一句体贴的问候。仿佛她苏晚盛装出席,
精心扮演傅太太的角色,在他眼里,还不如窗外那一片虚无的黑暗来得有趣。“丧偶式婚姻?
”林薇薇那句刺耳的话再次在脑中炸开,带着恶毒的余音。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
烧得她理智全无。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愤怒、被忽视的难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守着这样冰冷窒息的婚姻?凭什么她要忍受这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孤独?
苏晚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带倒了手边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红酒。殷红的酒液泼洒出来,
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如同此刻她心中爆裂开的、无处安放的愤怒。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发出急促而清脆的“笃笃”声,瞬间压过了周遭的谈笑风生。所有人的目光,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好奇、惊诧、看好戏的探究。
她成了整个宴会厅唯一的焦点,一个即将点燃引线的火药桶。她径直走到傅承砚面前。
他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缓缓转过头来。那双深邃的眸子,像两口古井,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映出她此刻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面容。那里面没有意外,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这该死的平静!这彻底的无视!彻底点燃了苏晚最后的引信。“傅承砚!”她拔高了声音,
尖锐得甚至有些破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她从随身的铂金包里,
用力抽出一份薄薄的、打印好的文件,纸张边缘因为被她攥得太紧而起了褶皱。下一秒,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文件狠狠甩了出去!雪白的A4纸带着凌厉的风声,不偏不倚,
正正砸在傅承砚的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其中一页的边角甚至在他冷峻的颧骨上划出一道极细微的红痕。紧接着,
是她手中那半杯残酒。冰冷的、带着葡萄发酵气息的暗红色液体,兜头泼了他一脸。
几滴酒液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挺括的西装领口上,留下深色的、难堪的印记。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宴会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惊世骇俗的一幕。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苏晚滚烫的皮肤上,
也扎在傅承砚那张被酒水浸湿、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傅承砚,我受够了!
”苏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带着淬了冰的恨意,“这种丧偶式婚姻!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签了它!我们离婚!
滑落、掉在地上、又被红酒迅速浸染开一片污迹的文件——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
空气凝固了。傅承砚静静地站着。红酒顺着他额前几缕被打湿的黑发滑下,
流过他高挺的鼻梁,滑过紧抿的薄唇,最终滴落在他深灰色的西装前襟。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羞恼,没有一丝一毫被当众羞辱后应有的反应。
那眼神,深得像是无星的夜空,沉静地落在苏晚因激动而泛红、甚至有些狰狞的脸上。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他,等着他爆发,等着他质问,
等着他哪怕流露出一丁点被刺痛的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和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绪的墨色。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傅承砚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极其平静地抬起手,不是去擦脸上刺眼的红酒,
而是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手帕。那动作从容不迫,
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优雅。他用手帕,一点,一点,极其细致地擦拭着脸上的酒渍。从额头,
到脸颊,再到下颌。每一个动作都慢得让人心焦,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力量。
手帕很快被染红了大半。擦干净脸,他弯下腰,动作依旧平稳。
修长的手指捡起了地上那份被红酒浸透、显得皱巴巴脏兮兮的离婚协议书。
他甚至没有试图抖落上面的酒液,只是用指尖捏着它,避免沾染更多的污迹。然后,他抬眼,
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好。”一个字。
低沉,清晰,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干脆利落得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
瞬间切断了苏晚所有疯狂燃烧的情绪引线。他从西装另一侧的内袋里,
取出一支沉甸甸的黑色签字笔。笔帽打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看也没看协议书的内容——仿佛那上面的条款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在“男方”签名的空白处,落笔。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绝对安静的大厅里,
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如同钝刀割在所有人的神经上。“傅承砚”三个字,被他签得力透纸背,
银钩铁画,清晰无比。最后一个笔锋落下,他手腕微抬,动作干脆利落。签完,
他将笔帽重新盖好,放回口袋。然后,他把那份沾满污迹、签好名字的协议书,递还给苏晚。
动作平稳,姿态疏离,仿佛在完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公务交接。苏晚怔住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潮湿的纸张时,才猛地一个激灵。
她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此刻却又陌生到极点的脸。他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她心慌,
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无法言喻的空洞和恐慌。
预想中的争吵、质问、挽回……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傅承砚没有再看她。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对着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宾客,也对着苏晚的方向。然后,他转过身,迈开长腿,
没有一丝停顿,没有任何留恋,径直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朝着宴会厅厚重的大门走去。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绝的回响。
那深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苏晚僵在原地,
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湿漉漉、沉甸甸的离婚协议。纸上的墨迹被红酒晕染开一小片,
像一滴绝望的泪痕。周围那些凝固的、探究的、甚至是带着鄙夷的目光,
此刻如同实质的针芒,狠狠刺穿着她。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
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被掏空五脏六腑般的虚脱和茫然。巨大的恐慌感,
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的眩晕。
她赢了?她终于摆脱了这座冰冷的牢笼?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随着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被彻底抽走了?
苏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的。她拒绝了林薇薇假惺惺的“关心”,
也屏蔽了所有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几乎是落荒而逃。深夜的街道空旷寂寥,
只有零星的车灯划过。她独自开着车,车窗降下一条缝隙,冷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
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燥郁和那份挥之不去的空茫。副驾驶座上,
那份被红酒浸透、又被她攥得皱巴巴的离婚协议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散发着令人坐立不安的热度。她赢了。
她终于把那份屈辱的、冰冷的婚姻契约甩在了傅承砚脸上,逼他签了字。
可预想中的解脱和快意并没有降临。占据心头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恐慌。他为什么那么平静?
平静得……像早就等着这一天?车子驶入别墅区。熟悉的雕花铁门自动打开,
熟悉的庭院小径,熟悉的白色建筑轮廓在夜色中显现。然而,当她的车灯扫过车库时,
心猛地一沉——那里空空如也。傅承砚那辆黑色的宾利,
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停在属于它的位置上。他今晚……没回来。
这个认知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她空洞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澜,
旋即又归于更深的死寂。她熄了火,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立刻下车。别墅里一片漆黑,
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口。以前,无论他多晚回来,
总有一盏小小的廊灯是为他留的……是她留的。苏晚用力甩了甩头,
像是要把这不合时宜的软弱念头甩出去。她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发出孤单的回响。她走进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客厅,没有开大灯,
只拧亮了玄关一盏昏黄的壁灯。暖色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却让偌大的空间显得更加空旷寂寥。她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她仰头灌下一大口,
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却没能驱散一丝寒意。她烦躁地打开电视,
巨大的屏幕亮起,喧嚣的综艺节目声音瞬间填满了空间,却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假。
换了几个台,都是些无聊的肥皂剧和吵闹的广告。她心不在焉地按着遥控器,
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在闪烁的屏幕上。直到——“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女主播清晰而略带急促的声音瞬间抓住了她的注意力。画面切换。深夜的高速公路,
警灯刺目地旋转闪烁,将漆黑的雨夜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镜头拉近,
一片狼藉的现场触目惊心。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散落一地,像被巨兽撕碎的玩具。
其中一辆黑色的轿车损毁得尤为严重,几乎被拦腰撞断,车头部分完全瘪了进去,
碎裂的玻璃和零件洒得到处都是。地面上,
蜿蜒着大片大片被雨水冲刷得发暗、却依旧刺眼的……血迹。
苏晚握着遥控器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泛白。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
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死死地盯着屏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事故发生在今晚十一点左右,
滨海高速靠近南湾出口路段。据初步调查,一辆重型货车因雨天路滑失控,
撞上正常行驶的黑色宾利慕尚轿车,引发连环追尾……”女主播的声音继续传来,字字清晰,
却像冰锥一样凿进苏晚的耳膜。黑色……宾利慕尚……傅承砚的车!就是他今晚开走的那辆!
“砰!”手中的玻璃杯脱手坠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四溅开来,
如同她此刻骤然碎裂的世界。电视画面还在继续。
救援人员的身影在雨幕和警灯的光影中晃动,担架被小心翼翼地抬出,
上面覆盖着……刺眼的白布。苏晚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画面都瞬间远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她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立在原地,
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他刚签完字,
他刚离开……怎么会……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扑向沙发,
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冰冷的屏幕映出她惨白如纸、惊恐扭曲的脸。
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好几次才勉强解锁。
通讯录里那个被她备注为“傅承砚”的名字,此刻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拨号。忙音。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忙音。再拨。依旧是忙音。“接电话……傅承砚……你接电话啊!
”她对着冰冷的手机屏幕嘶吼,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哭腔。一次又一次。回应她的,
只有那单调、重复、仿佛永无止境的忙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转而拨打他助理的电话。同样无人接听。打给傅家老宅。
乱:“少奶奶……我们、我们也在等消息……警察那边……”管家的声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压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神经。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撕破了别墅死一般的寂静。苏晚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
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的玻璃碴深深刺入她的掌心和小腿,尖锐的疼痛传来,
她却毫无所觉。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狼藉的酒液和玻璃碎片里。
屏幕兀自亮着,停留在那个再也拨不通的号码上。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
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带着刺鼻的威士忌和血腥气,将她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