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出事那年十九，刚从我们县城来到上海。走丢之前，他转错了一笔钱，是1010元。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山脚下躺了三天，身边有瓶农药和那张收据。

1我在虹桥火车站接弟弟，晚上七点半，人很多。林启站在出站口边缘，低着头，

脚边放着一个帆布包。他穿的还是家里那双旧运动鞋，裤脚卷着一圈泥。他第一眼看到我，

没笑，抬手挥了一下。我带他出了站口，说打车。他说：“不远吧，走走也行。

”我拦了辆出租车。他抢着坐前排，说：“这次换我请你。”声音有点紧。

从火车站到公司宿舍，不到二十分钟。车停下，司机说：“一百块。”林启低头掏手机扫码。

我们刚走两步，听见司机小声骂了一句“操”。林启皱着眉，把手机屏幕举给我看。

付款记录显示：1010元。他说：“我真的输错了。”我说：“回头想办法，别往心里去。

”他不说话，把手机握紧，转头望着车子开远的方向。我们上了楼。他拎着包，没再出声。

进了房间，他把包往床上一丢，拉了把椅子坐下，把手机翻来翻去。我说：“洗个澡先，

我给你热点饭。”他说：“哥，这能撤回吗？”我说：“不太行，他收到了就成了完成交易。

”他盯着付款页面，眼神不动，说：“那他要是不退呢？”我没接话。

他说：“我银行卡里现在已经没剩几个钱了。”声音比刚才低。我把饭热好放他面前，

他没动。他说：“我真不知道为啥按了两次。”我说：“睡一觉再想办法吧。”他点了点头，

但没起身。我洗完澡出来，他还坐着。手机屏幕亮着，是那笔1010的转账记录。

我上床躺下。他没脱衣服，靠在椅子上，像在等什么。我关灯前最后看他一眼，

他还是那副姿势。2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林启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他靠在椅子上，

手机屏幕亮着。他说：“我找到司机微信了，是昨天拍下的派单截图里。”我凑过去看，

他点了加好友，但状态还是“等待验证”。我说：“不一定能通过。”他说：“我想试试。

”他坐在那不动，一直盯着屏幕。大约半小时后，微信跳出提示：对方通过了好友请求。

他立刻发消息：“师傅，不小心打多了，麻烦退一下？”过了两分钟，消息还显示“未读”。

他又发了一句：“真不是骗子，有困难可以分期退。”我看他眼睛通红。他按住语音键，

深吸了一口气，说：“师傅，真的求您了，我手误，实在付不起。”我说：“先别管了，

去把工地那边问问。”他说：“我先等等，怕他万一回了。”我把外卖递给他，他没动筷子。

中午，我刷朋友圈，看到那司机发了一条动态，配图是红汤火锅，还有几盘牛肉，

内容我们看不到。林启拿我手机，用司机昵称搜账号，翻到那条动态，

显示“仅展示三天内内容”。他说：“他看到了，就是不回。”他坐着不说话，

后来小声说：“是不是看我穿得土，觉得我活该？”我没接话。下午他打了平台客服电话，

对方说会记录情况并反馈司机，让他耐心等待。我问：“平台会管这事吗？

”他说：“客服建议‘协商解决’，意思就是不管。”他又发了一张转账截图，

这次提示“对方不是你的好友”。他说：“他把我删了。”我看他手机上的聊天界面，

头像灰掉了，消息发不出去。他说：“我报警，他会被抓吗？”我说：“不会，这不够立案。

”天快黑的时候，我做饭，他坐阳台。我去阳台找打火机，他把我剩下的一支烟抽了。

他说：“我等了一天。”我说：“别想了，去洗个澡。”他点头，把烟掐灭。

他转身时问我：“你还有没有钱？”我说：“咋了？”他说：“我想回老家，或者，

我自己去找他。”3林启说他查到司机的车牌属于某个公司，总部在松江区。

他说他可以自己去，我没答应。 我们坐了两趟地铁，换了一辆公交，

走到一片偏远的停车场。那儿停着一排出租车。 他指着其中一辆，说：“就是那辆。

”我们等了不到十分钟，司机回来了，穿着短袖衬衫，手里提着奶茶。 林启迎上去，

说：“师傅，我就是那天打车付错钱的，你还记得吗？” 司机瞥了他一眼，

说：“你这孩子是不是有病？有事报警去啊。”林启说：“师傅，求您退我一点也行，

真的不全退也行。” 司机继续往前走，说：“我早就不干了，那钱转我私人微信的，

跟公司没关系。” 林启追上几步，说：“我一个月才挣一千二，这一下差不多全搭进去了。

” 司机把奶茶塞进车里，回头说：“我也是打工的，钱早用完了。”他说完叫了两声，

保安过来了。 保安说：“别在这挡人上班，再闹就报警。”林启眼眶红了，

说：“我真不是骗你，你就看我一眼。” 司机不吭声，转身走进办公楼，顺手把门反锁了。

我走过去拉他的手，他蹲下没动。 我刚开口，他突然朝那扇门走过去。 我一把拉住他，

他身子一歪，差点跪下去。我喊他走，他没动。 保安吼了一句：“你们到底要不要脸？

” 我拉着他往回走，他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走到地铁口，他还是没说话。 回到宿舍，

他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抽了一下，没出声。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他打开手机，

点进司机的聊天框，一条条往下滑。 他停在“删除”上，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

我问他吃不吃饭，他摆了摆手。 我倒了杯水放在床头，他转过身，朝着墙那边躺过去。

灯灭之前，他说了一句：“哥，我好像做错了什么。”第二天一早，他叫我帮他拍几张图。

他说：“你帮我发个帖子，把这事讲出去。也许有人能帮我。

”4我拍了付款截图、司机车牌，还有林启站在停车场门口的照片。

他在手机备忘录写了一段话：“我不是职业***，只是求个说法。打车误付1010，

对方不退，微信不回。报警没用，平台也不处理。我只想把钱要回来。

”我把内容发在几个本地群组，还有一些打工人论坛。他守着手机，一分钟刷一次。

半小时后，点赞开始涨。林启问我：“是不是有人帮我转了？”我点头，

说：“有几个评论了。”他拿过手机，往下滑着看。第一条评论是：“活该，

不会用手机别出门。”第二条是：“这年头卖惨挣钱快。”他盯着屏幕没动。十分钟后，

帖子被删了，页面提示“内容涉嫌引导舆情”。他崩溃地说：“我是真被骗了，

他们说我编的。”我说：“删了App，别看了，算了。”他没回我。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没说话。我吃完饭，他坐在阳台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十点整，

平台发来通知：“您的内容涉嫌夸大事实，账号将封禁七日。”我念给他听，他没抬头。

他靠着墙睡着了，手机屏幕还亮着。我走过去给他关掉，他睁了一下眼，说：“哥，

我说的全是真的，他们不信。”我说：“我知道。”他又说：“我是不是长得就像个骗子？

”我没答。他闭上眼，声音很低：“我早知道我不会赢，但我没想到输得这么快。

”第二天一早，他说不想再留在上海。我问：“想去哪？

”他说：“这城市不相信一个没有存款的人。”我劝他说：“先别走。

我有个朋友认识工地的人，你去试试，先挣点再说。”他说：“好，我试试。

”我发了朋友的联系方式给他，他收好手机，出门前看了一眼天。5我联系了朋友，

帮林启介绍了一份工地的活。朋友说不累，一天180，包午饭。林启一早出门，

穿着旧衣服，背包都没带。他说早点去排队。九点多我刚起床，他就回来了。头发是湿的，

鞋子全是泥，裤脚也脏了。我问他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他说：“被查户籍了，外省不能进。

”我打电话问朋友，他说现在查得紧，万一出事扯不清，公司不肯担责任。

我说你早说一句行不行。他说：“昨天晚上都说行的，临时变了。”我没回林启。

他在小区花坛边坐了两个小时。中午我回家，他还没动地方。我走过去，他抬头看我一下，

说：“我知道我拖累你了。”我说：“没事。”他说：“不是工地不要我，

是整个城市不要我。”我没接话。他站起来，身上都是潮味和泥点。他说：“我想走，

可我走不了。”那天他没和我一起吃饭。我做饭时，他把自己关在阳台。晚上十一点，

我在厨房看到泡面桶被吃了一半，筷子扔在垃圾桶。他回房时，

我问：“要不要再试试其他的？”他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他出门了。

桌上的日历上，他用圆珠笔写了一排小字。“再试最后一次。”我看了一眼他的床铺，

叠得很整齐。6我下班回来，看见林启坐在地铁口对面的花坛旁，前面摆着个折叠布垫，

摊上放着几副无线耳机。我走过去，他低声说：“别过来，被人看见不好。”我站在旁边，

他没抬头。他说：“借呗给了我两千，进了十副。”那天下午，他卖出去一副。

晚上我们一起回家，他说：“没关系，我能赚回来。”第二天他照旧去了。

我中午给他送水时，他站得笔直，太阳晒得他脖子通红。第三天中午，我接到他电话时，

他只说了一句：“你能过来一下吗？”我赶过去，在地铁站旁的天桥下看见他。

他坐在一根栏杆旁，耳朵那边在流血。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才追人的时候没刹住，

撞栏杆上了。”我伸手去扶他，他下意识躲了一下。我看见摊位那边，整盒耳机被砸烂了，

零件散了一地。他说：“有个客人试完就走了，我追了两步，没敢喊。”他说不想活了。

我说你才十九。他说：“我快死了，没人会在意。”他坐在那儿看着马路，车一辆辆开过去。

他说：“我要是消失了，他也不会退。”又说：“这城市谁也不缺，我算个啥？

”他转头看我一眼，说：“哥，你还想不想见到我？”那天晚上我没睡好。

半夜听见他在阳台打电话借钱，说得很轻，对方没回几句就挂了。他站在那儿没动，

过了一会儿说：“你别担心，我最多再试两天。”我装作没听见。早上醒来，他没在房间。

阳台上有个空的耳机盒。桌上放着他的身份证。我拿起手机，打了五遍，关机。

我翻开他手机网页浏览记录。页面停留在一篇帖子，标题是：“农药致死最快需要多久？

”7林启一早不见了人。我打电话，关机。我去了地铁站、天桥、派出所都没找到人。

下午两点，我去小区楼管处调监控。凌晨三点，他出现在天台。穿着昨天的衣服，

背着那个帆布包，在栏杆边站了二十分钟。我冲上天台，他已经不在了。

我坐在楼顶吹了一会儿风，什么都没想。下午五点，他回来了，鞋子湿了，裤脚脏着。

他说没事。我问他去哪了，他说：“天台那儿坐了坐，透口气。”我没说话。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递过来让我看一段语音消息。“师傅，我在楼顶了，您要是不退，

我就真跳了。”我看着他。他说：“我就想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命值不值一千。

”我骂他：“你是不是疯了？”他说：“你说要是真跳了，他们会不会退回来当丧葬费。

”我抢他手机，他没拦，躺到床上。平台客服晚上打来电话，说有人举报他“有轻生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