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将窗棂的影儿长长地投在青砖地上,像一道道陈年的伤痕。空气里浮动着夏日清晨特有的湿润草木气,混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陈旧府邸的尘埃味。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脂粉施得极薄,几乎盖不住眼下那两抹常年熬出来的青黑。手指抚过鬓角,那里藏着几丝早生的白发,硬邦邦的,硌着指尖。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子,簪头嵌了颗小小的、黯淡无光的珍珠。这是陆沉五年前出征前夜,匆匆塞进她手里的。他说:“知意,留着防身,等我回来。”
沈知意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一个称不上笑的表情。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守着这座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将军府,打理着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琐碎,应付着宗族里那些或贪婪或挑剔的目光,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防身?防的是这无边无际的冷清,是夜里窗外风吹树叶都像在哭的孤寂。
“夫人,”贴身丫鬟云舒轻手轻脚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将军的车驾……已到城外十里亭了。”
“嗯。”沈知意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梳妆台角落一个蒙尘的樟木小箱上。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打开了它。里面是几件柔软的、婴儿大小的衣物,针脚细密,布料是顶好的杭绸,只是放了太久,颜色有些发暗。最上面是一件小小的、绣着虎头的红肚兜。当年他刚走,她怀着满腔的期盼和一点隐秘的羞涩,一针一线做下的。后来……肚子一直没动静,这箱子也就被她锁进了角落。
她拿起那件小肚兜,冰凉的绸缎贴在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她用力闭了闭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把肚兜胡乱塞回箱子,“啪”一声用力合上,锁扣发出沉闷的声响。
“收起来吧。”她的声音有些哑。
云舒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默默抱走了箱子。
将军府的大门洞开,朱漆门钉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管家陆忠带着所有仆役,乌压压地候在门外,人人脸上都竭力绷着恭敬与期盼,眼神却忍不住往长街尽头瞟。府门前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水,拍打着沈知意的耳膜。
“来了!来了!”不知谁眼尖喊了一声。
长街尽头,烟尘渐起。先是黑压压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狰狞的兽头张牙舞爪。接着是整齐划一、沉重如闷雷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盔甲鲜明、刀枪林立的亲兵队伍开道而来,带着战场归来的凛冽煞气,驱散了人群,清空了道路中央。
一辆四匹纯黑骏马拉着的、装饰着金漆麒麟纹饰的宽大车辇,在众星捧月中缓缓驶近。车帘是上好的锦缎,垂着流苏。
沈知意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着,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指尖用力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让她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车辇稳稳停在府门前。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垂下的华丽锦帘上。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掀开了帘子。陆沉探身而出。
五年风沙,将他脸上属于少年将军的最后一点温润彻底打磨干净。眉骨更高了,鼻梁更挺直,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古铜色的皮肤,衬得那双深陷的眼睛愈发锐利,目光扫过之处,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毫不掩饰的威压和一种陌生的疏离。他穿着玄色绣金的战袍,肩宽背阔,腰悬宝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沈知意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是他,却又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出征前会笨拙地拥抱她的男人。
陆沉的目光,并未在沈知意身上停留。他站在车辕上,身形挺拔如松,带着一种睥睨的姿态,微微侧身,朝车内伸出了手。
一只白皙柔荑,涂着鲜红蔻丹,轻轻搭在了陆沉宽厚的手掌上。接着,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被陆沉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娇艳欲滴的桃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面罩着一层轻薄的烟霞色软烟罗,行动间裙裾飞扬,环佩叮当,香风阵阵。云鬓高挽,簪着赤金点翠的步摇,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一张脸生得极是妩媚,尤其那双水汪汪的杏眼,顾盼间仿佛含着无限情意,眼波流转,扫过众人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和得意。她像一朵开得正盛、汁液饱满的桃花,娇艳欲滴,瞬间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也将沈知意身上那份刻意维持的端庄,衬得黯淡无光。
沈知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她看着陆沉,看着他那只曾紧握长枪、也曾笨拙地替她拂开额发的手,此刻无比温柔地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她看着他投向那女子的目光,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得到过的宠溺。
然后,陆沉并未松开那女子的手,反而微微俯身,从车厢里抱出一个穿着宝蓝色绸褂的男孩。孩子约莫四五岁,眉眼精致,依稀能看出陆沉的轮廓,正怯生生地搂着陆沉的脖子,好奇又有些不安地打量着四周。
一个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沈知意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那樟木箱子里冰凉的小肚兜,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剧痛。五年……他走后的第二年,这孩子就出生了?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的味道。
陆沉抱着孩子,一手牵着那娇媚女子,在亲兵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跨过将军府高高的门槛。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沈知意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温情,没有愧疚,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像是在打量一件摆在正厅里不可或缺却又毫无生气的家具。
他略一点头,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夫人,辛苦。”
三个字,像三根冰锥,狠狠扎进沈知意的心窝。辛苦?她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操劳,所有的期盼,就换来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将军,”那娇媚女子倚在陆沉身侧,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甜腻腔调,“这位就是姐姐吧?”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动作倒是标准,可那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真正的恭敬,只有好奇的打量和一丝隐藏极深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妾身柳如媚,给姐姐请安了。”
柳如媚。沈知意只觉得这名字都带着一股风尘的腻味。
陆沉似乎很满意柳如媚的“懂事”,他抱着孩子,环视了一圈院内神情各异的仆役和府外伸长了脖子的百姓,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诸位,今日陆沉凯旋,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另有一喜事,一并告知诸位亲朋故旧!”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柳如媚身上,那冷漠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温度:“这位柳氏如媚,于我军危难之际,曾舍身相救,情深义重!为我陆家诞育子嗣,功不可没!今日起,便是我陆沉的平妻!与我原配夫人沈氏,共掌中馈,不分尊卑!”
“平妻”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沈知意耳边!
轰——!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平妻?我的老天爷!沈夫人可是老将军亲自定下的嫡妻啊!”
“这…这不合规矩吧?礼法何在?”
“嘘!小声点!没看将军那架势?这柳氏手段了得啊!”
“啧啧,五年独守空房,熬干了心血,到头来……嘿……”
“那孩子都这么大了?看来将军在外面……嘿嘿嘿……”
“沈家也是名门,这脸可往哪搁……”
那些压低的议论,那些毫不掩饰的同情、惊诧、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沈知意身上。她站在那里,一身半旧的素色衣裙,发间一支黯淡的银簪,与陆沉怀抱着娇妻爱子、意气风发的景象,形成了最残酷、最刺眼的对比。
她成了这盛大凯旋与“喜事”之下,最大的笑话!一个被丈夫当众宣告废弃的、无用的旧人!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灭顶的耻辱,席卷了沈知意全身。她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里,触到了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
是那把匕首。陆沉当年塞给她防身的匕首。乌木的鞘,朴实无华,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冰。
五年了,她无数次在孤寂的夜里摩挲过它,想象着他归来的样子。从未想过,再次握住它,会是在这样的时刻,对着这样的他。
杀意,从未有过的浓烈杀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袖中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只需一步,只需一个前冲……就能将这冰冷的铁器,送入他那颗早已变得陌生的胸膛里!同归于尽!也强过受此奇耻大辱!
陆沉的目光再次扫过她,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审视和不耐,似乎在无声地催促她表态,催促她接受这既定的事实,扮演好一个“贤惠大度”的主母角色。
柳如媚依偎在陆沉身侧,一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那双含情目看向沈知意时,掠过一丝极快、极尖锐的得意和挑衅。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五年守候的下场。
那些嗡嗡的议论声更响了,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飞舞。那些目光,同情、嘲弄、好奇……几乎要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
沈知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初升朝阳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强行压了下去,凝固成一片望不到底的寒潭。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袖中紧握匕首的手。那冰冷的触感离开了掌心,留下一种奇异的麻木。
然后,她对着陆沉,对着柳如媚,对着所有看客,缓缓地、极其标准地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礼。
她的腰弯得很低,姿态放得很柔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妾身沈氏,恭迎将军凯旋。将军既已决断,妾身……谨遵将军之命。”
抬起头时,她的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极淡、极虚弱的笑容。那笑容挂在苍白的脸上,像一张薄薄的面具,掩盖了底下所有崩裂的痕迹。
陆沉似乎对这个“懂事”的反应很满意,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那眼神里的审视也淡了些,只余下惯常的冷淡。“嗯。”他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算作回应。
柳如媚眼底的得意更浓了,娇声道:“姐姐真是深明大义。”那语气里的虚伪,连一旁低着头的管家陆忠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陆沉不再看沈知意,抱着儿子,牵着柳如媚,在众人簇拥下,大步流星地朝正厅走去。他玄色的披风在身后扬起一道凛冽的弧度,将那桃红色的娇艳身影紧紧裹挟其中。
喧嚣的人声、恭贺声、议论声,随着他们的移动,潮水般涌向了将军府深处。留下沈知意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洞开的大门口,站在那片被无数脚印践踏过的、空荡荡的青石地上。
初升的阳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地上,像一道沉默的、孤绝的伤疤。
管家陆忠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上前,只是挥挥手,示意仆役们赶紧跟上将军和新夫人。偌大的府门前,只剩下沈知意和她身后的云舒。
云舒早已泪流满面,扑上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夫人!夫人您别这样……您哭出来啊……”
哭?
沈知意挺直了脊背,将那几乎要压垮她的重量死死扛住。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一点一点,极其用力地抹过自己的眼角。
干干的。
一滴泪都没有。
她看着指尖,那上面干干净净,映着刺目的阳光。她忽然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空洞,冰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前的死寂。
她任由云舒扶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迈过那道象征着正妻地位的高高门槛。
身后,沉重的朱漆大门,在门轴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些探究的视线,也仿佛隔绝了她过往五年所有的期待与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