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槐花巷的最后一个夏天十六岁的林晚星蹲在槐树下数蚂蚁时,
听见巷口传来阿婆们的议论声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青砖地上。
"老林家的大丫头...就这么跟着那男的走了?""说是去南方做服装生意,
我瞅着那男的油头粉面的,不像正经人...""晚星还在家呢,这可咋整?
"槐树叶沙沙作响,漏下的光斑在她手背上晃成破碎的琉璃。姐姐林晓月走的那天清晨,
灶台上还温着给她煮的红糖鸡蛋,搪瓷碗沿结着圈浅褐色的糖渍,
像晓月留在这个家最后的指纹。"星星,等姐赚了大钱,就把你接去深圳看海。
"姐姐塞给她的皱巴巴的五块钱还揣在裤兜,边角磨得发毛,
却比存折里那串可怜的数字更像希望。晚星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后背抵着的老槐树皮硌得人生疼。父亲走得早,母亲前年中风后就瘫在炕上,
这个家是姐姐用打零工的钱一针一线缝起来的。现在线断了,家就散了。"林晚星!
你妈又尿裤子了!"隔壁张婶的大嗓门劈开槐树的浓荫。晚星慌忙爬起来,膝盖沾着圈黄土,
像块没烧透的砖。母亲躺在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嘴角淌下的口水在枕巾洇出深色的圆斑。晚星熟练地掀开被子,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屏住呼吸扯掉湿褥子,脊梁骨绷得像根快要折断的扁担。
"晓月...我的晓月..."母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关节突出,掐得她生疼。
"找...找姐姐...""妈,姐去挣钱了,很快就回来。"晚星掰开母亲的手,
声音比灶膛里的火星还微弱。她知道姐姐不会回来了,那个自称做服装批发的男人,
看她的眼神像看橱窗里标价的裙子,而姐姐眼里的光,是晚星从未见过的亮。深夜里,
晚星坐在煤油灯下给人缝补衣裳。穿针时线头总也穿不进针眼,她盯着灯芯爆出的火星发呆,
突然想起姐姐临走前偷偷塞给她的日记本。纸页泛黄,字迹娟秀,
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星星的梦想是开家书店,有大大的落地窗,
阳光能照在书脊上。"晚星的眼泪砸在字迹上,晕开一小团墨渍,像给笑脸添了颗痣。
她摸出床底下藏着的旧收音机,拧开开关,
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飘出"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字眼。
那些遥远的词语落在她手背上,竟烫得人发颤。
"深圳...海..."晚星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把五块钱铺平压在日记本里。
明天她要去镇上的废品站问问,听说那里收旧报纸给的价钱比供销社高两分钱。
2 铁皮屋里的微光废品站的铁皮棚子像口倒扣的大铁锅,盛夏的太阳把它烤得滚烫。
晚星抱着一捆旧报纸站在磅秤上,脚下的铁皮烫得她直踮脚。"三十五斤,一毛五一斤,
五块二毛五。"瘸腿的王老板扒拉着算盘,算珠碰撞声清脆得刺耳。
晚星盯着他缺了块玻璃的眼镜片,那后面的眼睛像浸在油里的绿豆。"王叔,
能不能多给五分?我妈得买药。"她的声音比蚊子哼还轻,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王老板啐了口唾沫在地上:"丫头片子还敢讨价还价?不要拉倒!"晚星慌忙点头,
接过那张皱巴巴的五块钱和两枚硬币,指尖触到纸币上残留的汗渍,像触到谁的眼泪。
她攥紧钱往药店跑,帆布书包在后背颠得厉害,里面装着给母亲买的最便宜的止痛片。
路过镇中学的围墙时,她放慢了脚步。墙头上爬满牵牛花,紫色的花瓣朝着太阳的方向舒展。
去年夏天,姐姐就是在这墙外接她放学,手里举着根冰棍,融化的糖水顺着竹棍流到她手腕,
凉丝丝的甜。"星星,咱不跟人比吃穿,要比就比将来。"姐姐总这么说,可她不知道,
将来有时候会跑得比人快,快到让人抓不住衣角。晚星在墙角发现个被丢弃的布娃娃,
塑料脸裂了道缝,却穿着件精致的蕾丝裙。她捡起来拍掉灰尘,
突然想起姐姐最喜欢的那件碎花衬衫,袖口磨破了还舍不得扔。
"等我有钱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有钱这个词,
对住在槐花巷的林晚星来说,像童话书里的城堡,好看却摸不着。回到家时,
张婶正帮着给母亲擦身。"星星,居委会给你妈申请了低保,下个月能领三十块。
"张婶把一盆脏水泼在院子里,水花溅起的泥点落在晚星的布鞋上。"谢谢张婶。
"晚星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根孤单的电线杆。夜里,
她被母亲的***声惊醒。摸黑点亮煤油灯,看见母亲蜷缩着身子,额头上全是冷汗。"妈,
咱去医院。"晚星想背起母亲,却发现自己的胳膊细得像根麻杆。
她跌跌撞撞跑到村口敲开李叔家的门,李叔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
把颠簸的土路碾出两道深辙。母亲躺在车斗里,盖着晚星的旧棉袄,风从车斗缝隙钻进来,
吹得她牙齿打颤。医院的白炽灯亮得刺眼,缴费单上的数字像串烧红的烙铁,
烫得晚星手心发疼。"先交五十块住院费。"护士的声音冷得像冰,
晚星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硬币在柜台上滚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加起来才十七块三。
"不够。"护士把钱推回来,指甲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像抹了层血。晚星站在缴费窗口前,
玻璃映出她单薄的影子,像张被揉皱的纸。她突然想起姐姐日记本里夹着的地址,
是那个男人的深圳住址。晚星跑到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攥着那五块钱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把硬币塞回兜里。姐姐说过,人要靠自己。回到病房时,母亲已经睡着了,
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晚星趴在床边,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
突然发现自己比母亲还高了些,可肩膀却还撑不起这个家。凌晨三点,她悄悄溜出医院,
沿着公路往废品站走。月光把路照得发白,路边的野草上凝着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
她要去等王老板开门,第一个把今天收到的报纸抢过来。铁皮棚子的锁还挂在门上,
晚星蜷缩在墙角,背靠着发烫的铁皮。远处传来鸡叫声,一声接一声,像在给她数着日子。
她摸出日记本,借着月光翻看,突然在最后一页发现个电话号码,墨迹洇透了纸背。
这是姐姐留下的线索。晚星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像揣了只扑腾的麻雀。
3 玻璃珠里的世界拨通那个深圳的电话号码时,晚星的手指在拨号盘上抖得厉害。
电话那头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像海浪拍打礁石。"喂?"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带着不耐烦的南方口音。"我找林晓月。"晚星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吞了颗没嚼碎的石子。
"谁?不认识。"电话被猛地挂断,忙音像针一样扎进晚星的耳朵。她又拨了三次,
最后一次是个女人接的,尖着嗓子骂:"打错了!再骚扰报警了!"晚星握着听筒站了很久,
直到公用电话亭的玻璃上凝满她的哈气。原来姐姐说的海,是片会骗人的海。回到废品站,
王老板正把一捆旧书扔到磅秤上。"丫头,这些书你要不?卖废纸太可惜。
"晚星蹲在书堆里翻找,手指抚过磨得起毛的书脊。
《格林童话》、《安徒生选集》、《少女杂志》...她把这些书抱回家,用抹布擦去灰尘,
整整齐齐码在母亲床底下的木箱里。"妈,你看,这是《海的女儿》,说的是美人鱼的故事。
"她给母亲读故事,母亲的眼睛眨了眨,嘴角似乎牵起微弱的笑意。日子像废品站的传送带,
缓慢却不停歇。晚星白天上课,放学后去废品站帮忙,晚上给母亲擦身喂药,
临睡前在煤油灯下看书。王老板看她可怜,总会多算两斤分量,
有时还会留些没过期的罐头给她母亲。"星星,这是出版社处理的库存书,你要吗?
"镇中学的李老师找到她时,怀里抱着半箱书。"都是些旧教材,卖废品可惜了。
"晚星看着那些《数理化通解》、《英语语法大全》,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她把书摊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晒,阳光穿过书页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像撒了把金粉。"李老师,这些书我能借来看吗?"晚星的手指停在本《计算机基础》上,
封面上的电脑长得像台电视机。"拿去吧,看完了再还我。"李老师摸了摸她的头,"丫头,
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晚星抱着书跑回家,路过供销社时,
看见橱窗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深圳特区的新闻。高楼大厦像积木一样摞在海边,
穿着时髦的人们拎着公文包快步走过,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她读不懂的自信。
她突然想起姐姐说的"看海",原来海的那边,是这样的世界。期末考试,
晚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年级榜首。校长在大会上表扬她,奖品是支英雄牌钢笔。
她握着钢笔在日记本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我要考去深圳的大学。"这句话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在纸页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像刻在心上的誓言。高三那年,母亲突然能含糊地说几个字了。
"书...星星..."母亲指着床底下的木箱,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晚星把书搬出来,
母亲的手指落在那本《计算机基础》上。"学...学这个...""妈,我知道。
"晚星趴在母亲怀里哭了,温热的眼泪打湿了母亲洗得发白的衣襟。
她知道母亲记不住计算机是什么,可母亲记得,这是能让女儿走出槐花巷的路。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晚星正在废品站分拣报纸。王老板的收音机里播报着录取分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