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和十五年,春分,楚霄登基称帝。我是他身边,跟了他最久的小宫女。同日,
我饮下他赐我的毒酒。再次睁眼,我见他坐廊下,他已满头白发。他说,现在是兆和十五年。
他叫楚霄,是楚国太子。我是他的妻。1深宫一如缩小的乱世,在这其中的角儿们,
无人在意一个小宫女的死活。我就是那个小宫女,别人都叫我春晖。可我记得,我应该死了。
我死在楚霄称帝那日。公子,现在是何时,兆和几年?坐在廊下的白头翁回头,
瞧见他面容那瞬,我停住呼吸。小春,你又犯傻了,今个是兆和十五年。我站在原处,
看他给我披上大氅,一动不敢动。我是楚霄啊,楚国太子,你忘了?可我,
我应该死——他捧起我的腕,把那串红朱砂戴在我左手,轻轻敲了下我的额头。
又说丧气话,小春可要长命百岁,一直陪在我身边,这可是你说的,怎么,这是要反悔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楚霄,会拿我逗趣,满眼都是我。小春,再过五日就是春分,
到那时我带你出宫,陪你去买你爱吃的桂花糕,好不好——他话音落下那刻,
我浑身止不住颤抖。兆和十五年,春分。我的忌日。可我怎么会回到五日前,难道是梦?
殿下,我是谁,我是春晖吗?他背影微颤,回首望向我时,那双好看的眸微微泛红,
白发与他俊朗的容颜并不相称,反而显得他笑起来的模样有些癫狂。你是我的妻。
他果然疯了。2我的一生有三场大火,遇见他时,恰逢我人生第二场大火。火烧光了我家,
我带着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阿爹,挂着卖身救父的白布上街乞讨。帝王无子,
他是钦天监从民间选出的天定紫微星,可改国运,让帝王得偿所愿。十五岁,
他被楚国帝王封皇子,少年白马银鞍,风光肆意。他翻身下马,撕裂那块写着卖身救父
的白布。他把腰间那块白玉扔到我用来乞讨的碗里,顺便给我买了两串糖葫芦。他说,
我要让楚国每一个百姓都吃上饱饭,过上好日子!就只一面一眼,我记了许多年岁。
虽我现在记忆十分模糊,但唯有一事,我清晰记得:殿下,我不是你的妻。小春,
你我约定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真不记得了吗?看他急切的模样,我突然有些恍惚。当年,
我为了报恩,入宫成了宫女。掌事嬷嬷很喜欢我,想认我做干女儿,留我在身边。我没答应,
因我只想去他身边报恩。报恩?傻姑娘,这恩情如流水,自眼前流过便再寻不到了,
时过境迁,谁还记得你?嬷嬷嘴硬心软,最后,我还是如愿做了他的小宫女。再次见面,
他成了半残。他一条腿瘸了,再不是当年那副模样。他宫里那样凄凉,处处都是蛛网灰尘,
门前都是宫女太监啐的唾沫。相处数月,他突然说喜欢我。他常在伤处疼到疯癫时,
死死抱住我,让我永远不要离开他。我不懂什么喜不喜欢,但我本就是来报恩的。
一辈子而已,我陪得起。他那时,就对我说,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天降紫微星,
我从不信命!楚国帝王封他为皇子的第二年,后宫有了动静,德妃有孕。自那时起,
他迅速失宠,成了帝王的眼中刺。我虽然常被阿爹说傻,却也明白,他一定被欺负得很惨。
可之后的事......我拍了拍一片空白的脑袋,无措看向他。小春,我知晓,
从前是我负了你,但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个妻,此生只娶你一人。
他好像还记得那些往事,可我什么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春分那日,我死了。好。
除了那一次,我从未拒绝过他。我看着他如霜白发,总觉得如梦一般。如果,这不是梦呢?
如果,这次我能避开春分那杯毒酒。也许我就能活下去。活下去,还完他的恩情,
直到他不再需要我那天,我就能出宫。只要我能活下去。活着二字成了一个魔咒,直到夜里,
睡下后,我心里仍忘不下。隔日,再度睁眼,他却变了模样。小春,你不是爱我吗,
去给德妃下毒,让她死,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就当是为我好。3我向后退了几步,
吓得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摇头。不,我不能这样做,殿下,求你——下一刻,
我笔挺跪在他身前。我这才发现,我现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随着刻入骨髓的恐惧,
有关曾经的记忆又渐渐复苏。我记起来了,这是兆和十年。小春,你和德妃曾是同乡,
你爹娘又养她长大,待她有大恩,她怀的是楚王第一个孩子——第一次,
他让我为他害人性命。只有她的孩子死了,楚王才能重新记起我!
他笑着把那碗毒药递给我,轻轻抚摸我的眼睛。春晖,我会爱你,我们约好要一生一世,
你一定会帮我,帮你的殿下,对吗?我颤巍巍接过药碗,端着那碗掺了毒的参汤,
都不知自己如何跨过的门槛。在分不清爱恨的年岁,我用报恩的幌子阐释他与我的情。
我一步步走去德妃宫里,看到德妃惨白的脸那刻。我紧闭眼,冲她跪了下去。我趴在她耳边,
死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这碗汤有毒。她已在宫中多年,早已习惯了这些尔虞我诈。
为了还我那份恩情,她从弃婴塔抱来一个已死的婴孩,把自己生下的孩子送出宫去。小春,
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对他好。回宫路上,我脑中满是德妃说这话的音容样貌。推开门,
他紧紧抱住我,又一次说爱我。嬷嬷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回荡,伴着他的声音,
我背后徒然升起一股寒气。小春,在这宫中,恩情是最不值钱,但最能利用的东西。
他在我耳边含糊不清地说,吻落在我颊边,随后,衣扣被他颗颗解开。我盯着他看,
试图理解他的话。乌黑发丝落在我手心,烛火摇晃,天地都在晃动。我抓住他垂落的发丝,
放在湿濡的颈间,感到有些恍惚。这一刻,实在太过温暖,我一颗心被他填得满满当当。
这也是梦吗?如果不是梦就好了。那样,也许我就能活着再多陪他几年,
亲眼看他再变成从前那个无忧肆意的少年郎。隔日醒来,我瞧见他乌黑的发,突然笑了。
楚王痛失爱子,下令封已逝的大皇子为贤王,并罢朝哀悼三日。果然,他又重新得到重视,
楚王下令,大皇子的葬礼由他操办。那日,他没让我陪他,只是回来时,冷冷问我。春晖,
那碗毒药,你是不是没灌进德妃嘴里。殿下,我,我下不了手。他没责怪我,
只是轻轻扶我起身,揽住我。傻小春,我怎么能怪你,我知道你心善,我只怨你不与我说,
以为你我之间生了隔阂。我脸有些发烫,靠在他怀中,傻笑了声。小春,你要记得,
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隐瞒。这么幸福,又怎么能是做梦。我闭眼应了声,
听他胸腔轻颤发出的闷笑声。隔天,他去陪楚王射猎,深夜才回来。
他带回一个模样精致的盒子,沉甸甸的,很漂亮。我刚打开,却被他一把夺过。
见我纳闷的模样,他扯着嘴角勉笑两声。小春,这东西,还是别看的好。4我心尖一颤,
呆呆地笑了笑。反复张嘴,可看他爱惜这东西的模样,我又垂头,陷入沉默。隔日,
他派我去御花园,让我把这个小盒送给随卫国公一同入宫的卫小姐。那是我第一次去御花园,
也是第一次瞧见比花还娇艳的美人。隔日,德妃说自己养好了身子,让我陪她去御花园赏花。
我再一次遇见卫小姐,她还是那般风华绝代,正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腰间玉佩。
这是楚霄送我的,他虽说是个瘸子,但人长得好看,听说还是天降紫微星。
她身旁那些小姐都嘻嘻笑起来,指着那块玉佩叽叽喳喳。咱们风华可是天赐凤命,
那个瘸子怎么配得上!听说他玉佩上还刻着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天底下哪儿有男子能做到?卫小姐眉头一皱,可能觉得姐妹说笑,让自己失了脸面。
她随即一把扯下玉佩,抬手扔进一旁荷花池里。呸,一个瘸子,还敢糊弄我,自讨没趣儿!
见那群贵女走远后,德妃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转身离去。我没吭声,钻入脑中的记忆,
让我心尖阵阵刺痛。我想转身,却又突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双手,我突然意识到。
我又可以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了。我没跟德妃离开,反倒是挽袖,提裙,走进荷花池,
弯腰一寸寸寻摸索。直到日落,我才寻到那块玉佩。他见我回宫,头也没抬,淡淡问了声。
玉佩送到卫小姐手里没?我攥紧手里的玉佩,轻轻嗯了声。那日夜里,我着凉发热。
我身子一向强健,可那次不知为何,病了好久。那段时日,他好似忘记卫小姐一般,
得空就陪在我身边。他还特意***,让御医为我医治。这段时间,我再次失去身体掌控权,
只能被迫喝下一碗接一碗的苦药。不过,除了日日要喝的苦药,那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三十日。
一月后,御医一如既往来给我诊脉。半晌,御医和他对视一眼,他突然笑着抱住我。小春,
你有喜了!5真的——我站起身,眼前一阵模糊。小春,别睡了,你瞧,太阳落了,
是火烧云。再次睁眼,他鬓发又变苍白,眼角处多了几丝细纹。殿下,是到春分了吗?
他突然僵在原处,极其缓慢的回头,在对我说什么。还有四日,小春,你千万要记得,
相信我——我意识再次陷入混沌之中,再次睁眼,我正躺在床榻上。小春,你总算醒了,
吓坏我了。看着他乌黑的鬓发,我有些恍惚,伸手想触碰他的脸颊,又被他躲过。
手指颤巍巍停在半空,他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松开握住我的手,垂眸道。小春,
卫风华虽是跋扈,可她有天赐凤命,我想向上爬,就必须娶她。我看着他的眉眼,
突然愣了。我知道,你还怀着我的孩子,我会把你藏好的,你别担心。他捧住我的腕,
轻吻在那串朱砂上,满是柔情蜜意。我低头愣愣看着腕上朱砂,鼻尖莫名一酸,
死死咬住下唇。对他而言,我只是春晖,只是一个小宫女。动物孤单时总会想找个伴,
人也如此,我对他来说,也只如此。我看着他的眼,想看清他一颗心的模样,
却什么都看不清。我不能阻止他奔向更好的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也是一个小宫女春晖为报恩所能做的。这几日,他与卫国公独女大婚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我躲在他府中最偏僻的小屋里,听门外宫女太监叽叽喳喳议论。殿下和卫国公那位成婚,
屋里这位怎么办啊?还能怎么办,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快住嘴——
门外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吱呀一声。门被一把推开。6卫风华正站在门外,抬眸睨我一眼,
不屑冷哼。你就是殿下身边那个小宫女吧,本小姐今天要摘花,你陪本小姐去!
卫风华把手中银盘一扔,银盘打了个滚,落在我脚下。我弯腰那瞬,
她抬脚狠狠踹向我的小腹,我迅速躲开。你只个奴婢,配在我面前站起来吗,跪下捡!
我应声跪在地上,拾起银盘,跟着她去御花园。她让我跪在地上,随她向前每一步,
我高举银盘,还要拖着衣裙跪地向前。膝盖被磨破,我拖着破裂的衣裙,
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她不满意这些花,总会踹在我身上。我若是避开,
就会迎来变本加厉的谩骂。其中有几次我无法避闪,任她的脚硬生生落在小腹。
膝盖的伤让我痛得眼前发昏,可我仍撑着身子,高举手中银盘。等听到熟悉的声音后,
我才重重倒地。衣袂在眼前划过,我只来得及抓住他的华靴。我能感到,
正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下流出,腹中阵阵绞痛,开口声音细微。殿,殿下——卫风华见此,
突然诶呦一声,扑向他怀中,指向我满脸委屈。殿下,小女只是想摘点花,
给殿下做花糕用,但这个宫女却总不听话,真是气坏我了。我已痛得眼前发黑,
只能抓住他的靴子。腹中像是有什么被生生剥离,痛让身体一片麻木,
却也抵不上眼前两人相依的画面,更让我感到悲怆。我不敢大声说,只能声音极小问他。
殿下,我是你的妻吗?他正安抚着卫风华,突然身体一震,背向我朗声道。
她只是个宫女罢了。我无力松手,极其狼狈的趴在地上,
仰头看他对卫风华百般疼惜的模样。风华,我可是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她只是从前我太寂寞,拿来当玩意儿的东西,只有你,才是我的心上人。我只觉得,
他在我眼中,从未这样陌生过。在他最落魄时,他说喜欢我,我不懂情从何来。
如今我更不懂,情又为何逝?此时,我不愿多想多盼。我入宫,只为还恩。但我太痛,
也太累了。他已有如花美眷,地位权势,我这份恩情,如今算不算还完?殿下,这份恩情,
我要还多久......但最可恨的是,直到我失去后,才晓得,自己从一开始,
早已不单单为了报恩。少年白马,救命之恩,与画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足以让我这个傻子沦陷。我心悦他已久,久到我自己都忘了。德妃说不值得,
总想给我点银子,给我向楚帝求个令,让我早日离宫。她说,眼不见心为静,
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活。等我离开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我总是摇头,我说,他太苦了,
就算我闭上眼,都觉得心痛。眼睁睁看他揽着卫风华走远,等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后,
我全身力气一瞬消散,意志彻底消沉。今晚月亮藏在云后,可惜无月可赏。悠悠转醒,
除了眼前有些模糊,刚才那些疼痛似乎都像是一场梦。他还是一头发白,
我已有些习惯这种转变了。殿下,你又在看月亮了,是旧伤又痛了吗?只是嘴里苦,
想看看月亮,当糖品一品。我没开口,只是半晌后,我看向他的影子问。殿下,
已死的人,还会活过来吗?7他未应声,只是盯着我笑。殿下,春分,还有多久?
还有两日。是吗,还有两日,我要继续活着,还完我的恩,再和德妃一起离宫。
只有两日了......相对无言,夜里,沉入梦中。再次醒来,我果然已不在他的寝宫里。
姑娘得殿下怜爱,可真是好福气!御医冲我谄媚的笑,我只瞧见一旁铜镜中,
隐约映出我憔悴的脸。好好养身子,姑娘还会再有身孕的。我记起来了,如今,
我刚小产。他心疼我,私下把之前给我养身子的御医又请了回来。老伯,殿下呢?
殿下这,殿下忙着呢,姑娘别担心......医者显然支支吾吾,话都说不清,
我却依稀听见不远处铜鼓响声。是了,算算日子,他现下正忙着娶妻,娶他一生挚爱。
他对我说的,什么情呀,爱啊的,又被他带走,放到卫小姐怀里了。抚上心口,
却察觉不出心跳声,我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我不恨他,他也不值得我恨。他在我眼中,
他是殿下,是高不可攀,永远不可触及的,是远空明月。我只喜欢当初送我糖葫芦的殿下。
我不爱如今这个楚霄。我从未恨过他,往后也不会。我再也不爱他了,等恩情还完,
我就要出宫。如今,他有如花美眷,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只是那一切里,
唯独没有我的位置。那我也要走,我要回家去,守着阿爹给我留的田地。那日,
锣鼓声响了一天,我看着窗上红囍,流了几滴白泪。春晖,主子大婚,你在这偷懒!
卫小姐身边的小宫女一把推开木门,指着我大声嚷嚷。今天你去守夜,还不抓紧!
我捂住小腹,勉力下床,冲小宫女笑了笑。妹妹,我近来身子不适,不能当值,
殿下那里我已请令过——话未说完,小宫女嗤笑一声,揪住我的衣襟,使劲儿把我往外拖。
我的好姐姐,这就是殿下亲口下的令——我被她推倒在地,因失血过多,膝盖旧伤未愈,